看這興師眾燒死異端的陣勢，謝令鳶知道，爬出棺材一事，定是不能善了。

如今年代，畢竟視死人之事為極度不祥。若放在后宮中，更是猜忌紛紜了。

中殿之，尚留有燈火。星使袖子一揮，遠幾盞夜里孱孱亮著的燈，立時跌落在地，殿陷一片黑暗。

星使的神有點凝重：“當下之計，唯有我來掩飾，請您一會兒萬勿出聲。”

然后，星使兩眼一翻，兩一蹬，暈倒。

謝令鳶：“……”

殿外，侍衛已經將麗正殿重重包圍了起來，黑夜里，一片燈火通明。

“咚”一聲，殿門被從外面重重踹開，火灑黑暗中，領頭幾個人擎著火把，踏大門，刀鋒亮在前。

麗正殿里一片漆黑，寂靜無聲。

屋里潛伏著一金楠木棺材板都不住的尸，未知的恐懼裹挾在黑暗中，如水撲面襲來。眾侍衛警惕四顧，火把和燈籠高舉。

卻四下不見謝令鳶的影。

一路疾行至偏殿，往棺材里一照，空空如也。旁的地上躺著一個小黃門，看來是嚇暈了。陸巖把他弄醒：“喂，你是何人？這里發生了什麼事？德妃……那邪去哪里了？”

那倒霉催的小黃門從昏迷中醒來，扶著額頭，茫然回憶道：“奴婢星己，方、方才德妃復活，奴婢給嚇暈了，約看到德妃娘娘……似是飛出了窗子……”

七舅老爺的，還會飛……

眾侍衛看了一眼大開的雕花窗，云綃紗簾在夜風中輕盈飛舞……想到德妃飛出窗戶的偉岸姿，眾人臉更難看了幾分，又在殿找了幾圈，旋即躲鬼似的，跑出了這嗖嗖的門。

有侍衛問：“那這個麗正殿伺候著的……”

“他沾了晦氣，就這麼拘在里頭，別讓他出去，免得沖撞了貴人。”陸巖撣了撣服，拂走晦氣，冷冷吩咐一聲。麗正殿門被從后關閉，他人把守門口，此時還不能向陛下復命，畢竟天子有令是不許邪驚擾后宮的，只得派人手四下搜尋。

出了這等子，早已落了鎖的宮門也都連夜打開，衛步履匆忙進進出出，傳令各宮宮人不得出外走，仔細把后宮每個角落尋了一遍。

夜半如此靜，自然瞞不過各宮妃嬪的眼線。

重華殿深夜掌燈，殿，龍涎香的香膩余氣還縷縷未絕。

何貴妃被從榻上扶起來，隔著綃簾幕，約可見鵝蛋臉瓊鼻柳眉，姿態端華雍貴。

宮里的主事公公，正匯報況：“當時在麗正殿當值的，有個是咱們安的人。他正守在殿外，查看更火，給明燭添油，聽到里面傳來驚，然后就見守靈的那幾個，連滾帶爬跑了出來，邊跑邊說，謝修媛自己打開了棺材……把那個不爭氣的，也嚇得跟著往外跑，后面就什麼都不知道了，聽說還驚了陛下和太后……”

“本宮還以為死了，誰知竟出這等變故……”簾子后的子長長出了口氣，卻轉而下令道：“你給下面人都提個醒兒，一出鬧劇而已，切莫做出什麼慌態，若是丟了重華殿的臉面，外人看了笑話，休怪本宮將他杖斃！”

疾言厲，只是話音有輕微的打，燈下面也有些慘白。何貴妃一向將面看得大過天，每個宮人初宮調教時，掌儀姑姑都會叮囑們一個規矩，后宮有三樣事忤逆不得——太后的旨令，皇帝的心，貴妃的面子。此刻眾人唯有跪地稱是。

何貴妃義正詞嚴教訓完，一雙瑞妙目轉著看向別，淡道：“蓮風，本宮覺得有點暗，你再去多上幾盞燈，亮一點……咳，陛下和太后，可有什麼吩咐？”

“陛下已請天虛觀和抱樸堂的道士宮，太后也請了大慈恩寺的僧人，為麗正殿超度一日。”

抱樸堂、大慈恩寺，皆皇室供奉，如此也算得興師眾。

何貴妃倚在榻上，聞言冷笑：“所以這謝令鳶哪，就是缺德福的命，追封個德妃，都不肯安生葬，非鬧這一出，平白更添厭煩，如今連個全尸都留不得，活該！……中宮那邊，又是作何反應？”

“尚無什麼靜，只是聽說，連夜著人開了庫房，取了一扇桃木屏風。”

嗤，連桃木屏風都祭出來了。

何貴妃勾起櫻，哂笑一聲：“可是一門心思做賢后呢，再怕也得忍著。謝令鳶詐尸，可不正是后宮失德麼，本宮這時候參上一本，夠細品三個月了。”

念及此，頓時聲音不抖，氣也紅潤了，直起朗聲道：“本宮記得，庫房里收過幾面茲的八寶琉璃鏡，傳本宮的旨意，給各宮主位都贈一面，辟邪！”

這兩個字從花瓣般的間緩慢道出，意味悠長。宮人們異口同聲：“娘娘恩典，六宮必當銘在心。”

“錢昭儀那里就免了罷，為中宮理賬，好東西見多了，也不稀罕重華殿的。”何貴妃呷了口安神茶，拿茶盞的手總算不抖了，聲音逐漸冷厲：“上個月查賬，敢找重華殿的不自在，落了本宮的臉面，本宮也嘗嘗這滋味！”

宮人們繼續異口同聲：“娘娘懷坦，小懲大誡，也是給錢昭儀長臉。”

他們出門后趕吩咐了下去，依著何貴妃的要強，既然示好給六宮，這些下人就得趕著去辦，以免被中宮那邊搶了先，就不風了。

果不其然，何貴妃計算的還是很準的，中宮果然也派了人安其他妃嬪。兩邊狹路相逢，在宮道上絕塵而去。

承歡殿也被鬧醒，錢昭儀躺在天蠶冰的被上，隔著織金雙浪云紋帳，半夢半醒地聽下面人匯報。

待聽到謝令鳶詐尸，如今不知所蹤，錢昭儀瞬間驚醒了，冷汗涔涔地從床榻上赤著腳下地，室的夜明珠線溫潤，映出驚慌的容，面如白紙。

“哎呀，這謝修媛，活著讓人不痛快，死也死得折騰！”錢昭儀腳走在長絨狐皮地毯上，雙手住太。“該不會……是嫌陪禮的明不值錢，回來找我麻煩的吧？”

大宮低聲道：“貴妃那邊，方才還派人給各宮主送了八寶琉璃鏡，偏生就過了咱們承歡殿！茲進貢的，可值錢可值錢可值錢可值錢呢！”

錢昭儀聞言，銀盤小臉上，又閃過一憤恨和惋惜。

濃纖長的睫下，圓眼左右轉，好像兩道昳麗飛揚的墨線，其上嵌了兩顆玫瑰香葡萄球，這葡萄球正十分惴惴不安——

謝令鳶下葬，是宗正寺、六尚協中宮理辦，曹皇后將采買置辦的事宜給了，是存了給點甜頭的心思。錢昭儀心里明白，也有本事把賬面做的漂亮，一切似乎都是按規制來的，實際上從謝令鳶這個死人上挖了不好。

越想越覺得是因自己克扣了，導致謝令鳶氣得掀了棺材蓋，來找麻煩。不過還在府上做小姐時，就協管中饋，歷事多了，很快便冷靜了下來，頭頭有序地吩咐宮道：“明珠，把庫房多上幾道鎖，鋪蓋也搬去，我今夜在庫房門口休息。”

宮一聽，不得了了，錢昭儀竟然親自去守庫房，這還了得？忙勸道：“娘娘不必親自勞頓，守庫房這種事，奴婢多安排些人手，流值夜就是了。”

錢昭儀搖頭：“別人我不放心！”錢，只有自己守著才踏實。忽然又想到什麼，環視屋：“夜明珠收了，改燃白燭；這些床帳被褥枕頭，也都換普通一點的，和其他嬪用的差不多就行。再把我那件……腋下開了線的舊袍子，對，就府里帶來的那件蜀繡的秋衫，翻出來。”

幸好這些破爛兒沒舍得扔，如今做做樣子吧，免得謝令鳶回來搶寶貝，糟蹋了東西。

錢昭儀心虛難眠，而朱殿，此刻也是不得安生。

掖庭第一人，麗妃娘娘，只披了一件荷香紗上襦，額心的芙蓉花鈿都歪了……起時草草摁上去的。

燈火下，花鈿熠熠生輝。宮人把何貴妃贈的八寶琉璃鏡送上來，瞄了一眼，冰玉骨若若現，聘婷影子也忽明忽昧。

“麗正殿詐尸？可恨，一定是那日重宴，本宮取笑了謝修媛兩句，讓給記恨在心了。就知道小肚腸，死了也不忘回來找本宮算賬呢！”

麗妃對著鏡子，揚起尖俏下，明冶麗的臉龐，因這分恨意，更添了兩抹艷。

回想起當日，不就是們倆撞，都穿了櫻大衫，在陛下面前，笑話謝令鳶不住這，反而把人襯單薄了麼？

再說，當時陛下也贊同了。這后宮里，除了傾國傾城，誰穿這等艷麗，能得住？謝令鳶不如自己貌，被比下去了，也是自找的。鄭妙妍，可是憑絕姿容被封為麗妃的，誰人能及？

“別收拾了，”麗妃出纖纖玉手，目不斜視推開了正要上前伺候梳洗的宮人，角扯開一抹冷笑，慵懶道：“謝修媛……哦，德妃，想來是嫉恨本宮而詐尸，本宮何苦再以貌刺激？豈不是土都意難平。”

宮哭無淚，您嚇得把花鈿都歪了啊，娘娘……

麗妃渾然不覺，將垂落的長發攏到后，隨意一個作，卻是顛倒眾生的宛然態。

思來想去，測測一笑，心中已經有了絕佳的計較。

“蘭汀，我們去儲秀殿，找武修儀去。”

“啊？”饒是這宮再機靈，此刻也有些不明所以。德妃詐尸的當口，麗妃卻跑去素日不搭話茬兒的武修儀那里，是想做什麼？就武修儀，那弱的軀，別人扇子扇個風，都能把吹出宮外，天價對月涕淚對花吐的，自家娘娘這是要去保護人家麼？

麗妃攏了件羽翎織翠罩衫，掐著云綃披帛，桃花眼中閃過一抹難辨的，嫵一笑：“你蠢啊，萬一德妃找過來了……”

論逃跑，武修儀那病弱的板兒，肯定也跑不過自己，是個活口糧啊。

呵，死修儀不死嬪妾嘛。

八夫人之一的麗妃，夜里紆尊降貴，親臨了武嬪的儲秀殿，武修儀哪怕睡了死豬，也不得不醒來，迎接麗妃。

隔著屏風，武修儀一邊在宮服侍下匆忙更，一邊咳嗽著啞聲道：“娘娘半夜駕臨，嬪妾蓬蓽生輝，只是嬪妾近日染了風寒，怕過了病給娘娘……”

見武修儀披一件外還要在屏風后遮遮掩掩，麗妃也是倦得很，揮手打斷了：“無妨，本宮來這里坐坐，你安心歇息便好。”此刻也顧不得那些講究了，得拉個墊背的替死鬼。

也是實在不想和武修儀說話，無他，武修儀的聲音太難聽了，就像著嗓子說話的破風箱，要出來個細聲細氣兒似的。

宮半年來，陛下只見了武修儀兩次，每次一聽開口說話，就抬腳走人……想想這聲音，低啞暗沉，若起床來，也是對耳朵的折磨。

武修儀著嗓子嚶嚶道“嬪妾遵命”，便不再說話。

。

折騰這一夜，天已經發亮，鳥鳴聲響起，聽外面敲梆子，是卯時了。一只巨大的黑海東青，展翅盤旋過宮殿上空，鷙的眼睛盯向麗正殿，而后黎明的暗中不見。

長安此刻還在一片晨曦的寂靜中。

天下沒有不風的墻，宮中象的消息，還是被有心之人傳遞了出來。

西市的一藥鋪里，有人快馬加鞭，去了另一鋪面，如此幾番過后，信被送到了布政坊的一院落里。

這里是陳留王在京中購置的一民宅，依著皇城近，知道的人倒是不多。此刻，涼廊下跪著人，神驚疑：“世子殿下，那日橫空沖出來攪了計劃的謝氏，竟又活了，會不會是復仇……”

話未說完，他迎頭被潑了杯熱茶水。

被稱世子的人，手執空了的茶杯，翻轉過來：“愚鈍。”

他眉目雅致溫和，角總是微擒，暖如冬日，可雖看似溫暖，在他目下立久了，仍會覺得瑟瑟發抖。天破曉，星辰漸，他飾齊整——束白玉發冠，一月白直裰，外罩蒼青鶴氅，此刻屈膝坐于木質涼廊上，微垂眼簾沉。

涼廊上擺了一盤棋，卻是十分罕見的三劫連環，無勝負局。

棋局膠著，凝滯不。而眼下后宮發生的異變，卻是可以打破一切困局的。

后宮詐尸，可以做好些文章。

天子昏聵不明、太后人擅權……天降示警，民心生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