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華給老友兼親家回了封信，大意是“這混賬小子你隨便打不用客氣”。

　他準備給諸讓多支幾個招，表示一個不管用就換另一個，總有一個適合管教婿，把王守仁掰回正途拜托他了！

　王守仁是七月的婚，算算日子，文哥兒也已經差不多八個月大了。他不僅長出了一顆白生生的牙，還能夠穩穩當當地坐起來。

　由于寫的是家書，王華沒去書房，很隨意地在長榻上的矮幾上隨意地提筆就寫。

　這也給了文哥兒旁觀的機會，他好奇地坐在一邊探頭探腦，辨認著王華寫出來的一個個黑漆漆的墨字。

　明朝科舉和公文書寫用的都是臺閣，跟印刷出來似的，好看是好看，就是沒什麼個人特，唯一的好是寫得整齊清晰，不至于讓文哥兒這個半文盲無法辨認。

　事實上到李東他們這一代，很多人都已經厭倦臺閣，開始追求自我。

　李東的草書就很有味道，大多時候都已經出了臺閣的限制。

　也就王華在翰林院干了六七年，搞的都是文書工作，平時儼然養了用臺閣書寫的習慣，才會連與親家寫信都下意識寫這樣。

　文哥兒不懂這些，瞅著王華這手臺閣也只是嘆了一下“真整齊啊”，就開始研究王華寫的是什麼。

　理論上來說，中國人基本都能看懂繁字（只要它們不落單）。可對著那一個個從王華筆下蹦出來的字，文哥兒還是覺得那繁復的筆畫吵到他眼睛了。

　筆畫怎麼能這麼多！

　他寫都不知道從哪開始落筆！

　小學筆畫題零分警告！

　王華瞥見文哥兒在旁邊看著看著眼皮開始往下耷拉，一副昏昏睡的模樣，一時有些好笑。

　他自是不會覺得七八個月大的小孩兒能看懂信上的字，只覺這小子對什麼都好奇，又特別沒耐，也不知以后是不是讀書的料子。

　記得長子時也頑劣得很，老趁著塾師不注意溜出去爬樹掏鳥窩，偏他聰慧過人，每次考校都能讓他蒙混過關！

　王華趁著趙氏把文哥兒抱去床上睡的當口，一口氣把給諸讓的長信寫完，吩咐人拿去送往江西那邊。

　信送出去沒幾天，王老爺子就回來了。他到底不年輕了，這一來一回地跑，瞧著便有些憔悴。

　文哥兒被王華夫妻倆帶過去見王老爺子，既慨古代出行不易，又慨他家祖父一片孫之心，這麼大的年紀還跑去觀禮。

　一家人團聚了，晚飯自然一起用，文哥兒還不能坐凳子，被幾個大人流抱著，不時還能嘗嘗桌上的新菜是什麼味道。

　到明朝這會兒，各種菜都很富了，燜炒燉煮也樣樣不，今天桌上有道燉得一吮就、口即化的老鴨滋味就特別好，那鴨被蒸得爛味，特別適合桌上的老人和小孩（畢竟他們牙齒都不怎麼好使）。

　這也是專門為二老準備的。

　俗話說得好，“爛蒸老雄鴨，功效比參芪”，說的就是老鴨特別滋補。

　按照明朝養生專家的說法，那就是老雄鴨氣特別足，別的雄到了發期都放浪形骸、越長越瘦，唯獨雄鴨越長越，可見老鴨極懂養生！

　養生人，就該吃懂養生的鴨鴨！

　文哥兒跟著嘗了燉得老香的老鴨，雖沒學過明朝養生學，卻也覺得很是滿足。

　王老爺子知曉文哥兒竟已經換了主食，還能吃各種和的食，也覺得有些稀奇。他難得地把文哥兒抱過去，夾了塊老鴨投喂文哥兒，沒想到文哥兒竟很不給面子，閉著不吃。

　趙氏在旁邊言又止。

　王華笑道：“爹你不知道，他每頓飯都有自己的碗筷，從不肯吃別人筷子夾的菜。”

　自從能夠表達自己的意思，從出生起就不怎麼哭鬧的文哥兒就變得很有主見，吃飯這件事上就堅持，堅決不和別人共用碗筷。

　王華夫妻倆都覺得既然平時孩子那麼省心，這點小事順著他的意也無妨，每頓飯都會給他單獨備上一副碗筷。

　連帶本來一直懵懵懂懂的王小二王守儉，如今都有樣學樣學著文哥兒不吃別人筷子喂給他的東西。

　王老爺子訕訕然地把夾起來的鴨吃掉，瞅著懷里的小豆丁搖著頭道：“哪來這麼多講究？守仁小時候給什麼吃什麼，好養活得很。”

　岑老太太笑著取過文哥兒的碗筷，夾了一小塊喂給文哥兒。

　這次文哥兒很給面子地吃了，飯后他又被抱回自己的專屬長榻上，在趙氏的看護下時而扶著矮幾努力站起來走幾步，時而滿榻爬來爬去。

　算是日常鍛煉兼消食了。

　沒滿一周歲的小孩一天一個樣，隨著掌握的基礎技能逐漸增加，文哥兒一點都不覺得無聊了，每天都能換著花樣練習。

　到庭院里的葉子全黃了，他已經能自己挪著翻下塌去，搖搖晃晃地走到門口看外頭的世界。

　在小孩子的視野里，門檻得費老大的勁才能過去，庭院里的樹木也高大得很。他每天在院子里搖搖擺擺地走上一圈，覺腔里都填滿了深秋涼爽的空氣，那小模樣看起來非常快樂。

　這時娘領著個五六歲的男孩兒過來了，家兩個兒子，小的和文哥兒差不多大，大的就是這小孩兒了。

　有些局促地領著長子過來給文哥兒介紹：“文哥兒，這是金生，快六歲了。”娘順，這會兒更是分外小心，“以后金生來陪你玩好不好？”

　金生站在娘背后，有些張地扯了扯自己的角。

　哪怕他娘說王狀元家的人都很和氣，他還是有些擔心，怕自己不僅不能留下來，還會連累母親。

　他父親敦厚老實，是家里的老大，一家人都齊心協力供二叔讀書，都指著二叔能夠出人頭地。

　當初他娘到王家來當娘也是二嬸的主意，說王狀元家正在找人，那可是正兒八經的狀元郎，到他們家做事說不準能給他們家沾上點才氣，他二叔能順利中舉！

　最近文哥兒會走了，該找個年紀差不多的玩伴跟著了，二嬸又提出讓堂弟過來試試。他娘氣不過，當時就說先帶他來看看王家滿不滿意。

　那還是他娘第一次在家里發脾氣。

　他不想讓娘失。

　金生頓時把背脊直了，主開口向文哥兒打招呼：“小人，我、我是金生，我力氣很大，會割草，會放牛，會燒火，我什麼都肯干，什麼都能學。”

　文哥兒：？

　明朝因為朱元璋姓朱，老百姓一度給豬起了許多別稱，有的流傳開了，有的沒流傳開，“”就是其一。

　這稱呼符合老百姓的喜好，又好又吉利，金生說割“草”，估著就是豬草了，聽起來跟在賣萌似的。

　只不過王家又沒有豬又沒有牛，金生這個特長項填錯了啊！

　文哥兒出生沒多久就被娘心照料，還是很給娘面子的，搖搖擺擺地走到階前拉金生去拜見趙氏。

　金生既驚又喜，見了趙氏便照著娘教的禮數下拜。

　本來趙氏見金生黑黑瘦瘦的，心里不是很滿意，不樂意兒子邊跟個這樣的玩伴兼書。

　這會兒見文哥兒搖搖擺擺地拉著人進來，再仔細打量金生，便覺金生相貌還算周正，想必干些活多吃些便能白壯起來。

　“既然文哥兒喜歡，那便定下來了。”趙氏笑著拿定主意，許娘半日假期回家替金生收拾些東西搬來府中住下。瞧著金生上洗得發白的舊裳，又補了一句，“趕巧下午要請人來府中裁冬，你們記得早些回來，到時候也做兩換著穿。”

　娘帶著金生千恩萬謝地走了。

　母子倆回到家，與家里說了金生被選上的事。

　老二媳婦眼熱不已，忍不住說道：“金生都能選上，我們家木生更機靈，要不嫂嫂你一會把木生一并帶過去吧？狀元府肯定很大，多一個也不多。”

　娘拒絕道：“哪有這樣的道理，若是惹惱了主家，說不準連我那份月錢都沒了。到時候可就拿不出錢給二叔應試了。”

　讀書好不好？當然是好的，要不然也不會有那麼多人前仆后繼地寒窗苦讀。

　可在熬出頭之前，供養一個讀書人對小老百姓來說是個巨大負擔，像家中老二這樣的，讀了半輩子都沒考上秀才，每次都差那麼一點點。

　就不說這期間花費的束脩、書本錢了，是每次應試的卷子以及筆墨紙硯等雜七雜八的費用加起來就要好幾兩。那可是好幾兩啊，普通人家得攢多久才能攢出來？

　沒錯，科舉考試一切文房用品都是自備的，連試卷都是！

　你不按時買好卷子上去，當地布政司就不印你的試卷！

　有時候上頭安排的急，商見考生們火急火燎求購卷子，馬上就地漲價狠賺一筆，一套卷子漲到十兩二十兩也不是不可能的！

　這前前后后可不就是得花不錢嗎？

　他們家老二都考好幾了，砸了那麼多錢進去，說放棄吧，不甘心；不放棄吧，家里都快被拖垮了！

　想想都已經供了這麼多年，也只能咬咬牙繼續供下去了。

　眼看老二媳婦還想讓全家繼續供他們家木生，金生走他們爹的老路傻乎乎奉獻一輩子，娘再順也沒法忍。

　這約莫就是為母則剛吧！

　因著不想失去娘拿回來的月錢，老二媳婦總算是歇了把兒子一并塞去王家的心思。

　娘匆匆吃過飯，替兒子收拾收拾就準備到王家去。丈夫抱著孩子過來，看著們母子倆言又止。

　娘知曉丈夫為人至孝，在家也是左右為難，唯有嘆著氣說道：“你平時好生看顧著土生，別他給木生他們欺負了去。我每個月拿月錢回來，可不是讓兒子氣的。”

　丈夫連連保證：“好，好，你放心，我不會讓土生委屈的。”他雖然木訥老實，卻也不是真傻，他自己一輩子也就這樣了，怎麼都不希兒子還跟自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