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那些真正的世家,想來很會出現這樣的場景。因為在儒學世家之中,用來維持家族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禮法規範,每個人的行為都有約束,至表麵上必須如此。地方豪強與世家的區別就在這裏,豪強們依仗的,是豢養的奴客部曲、遊俠劍客之屬;他們用來解決問題的方法,通常都是非法的暴力手段。而如同廬江雷氏這樣的豪武家族,他們的距離占山為王的賊寇也隻差毫厘了,因此行事更沒有顧忌可言,甚至在理家族部矛盾的時候,也有人會赤地使用種種強手段。
過去相當長的時間裏,雷遠都有意識地規避矛盾,不希自己為某種強手段的目標,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是也。此時此刻,鄧銅的兇狠表,隻讓雷遠覺得可悲可笑。此等人徒然仗著幾分勇猛立足於世,卻因為長期閉塞的環境,所以沒有獲得信息的渠道,更沒有見識。但他自己卻又並無自知之明,不知道自己的所行所為都全無意義,雷遠想要應對,簡直易如反掌。
雷遠看看鄧銅,慢慢地道:“我的兄長格豪邁磊落,斷不會指使你如此行為。鄧曲長,你何必自作主張,來手廬江雷氏的家事?”
鄧銅嘿嘿冷笑幾聲:“小郎君,你不要想誑我。我隻說宗主軍務繁忙,可沒有別的意思。”
雷遠退了半步,再看看鄧銅。他轉向部屬們道:“我們走吧。”
鄧銅沒有料到雷遠竟如此幹脆,一時反而愣住了。
郭竟怒視著鄧銅,咬牙道:“小郎君,我們……”
雷遠拍拍他的肩膀:“不必在意,走吧。”
一行人立刻轉,絕不停留。
這一來,鄧銅反倒惶然。
小郎君你別走啊!他在心中大,我隻是放兩句狠話,你怎麽真走了?還有你那些部下們,搞得這麽令行止作甚?好歹和我爭執兩句,我自然就放小郎君去見宗主啊……你這麽一走,宗主如果怪罪下來怎麽辦?現下是什麽時候?是曹軍大軍境、淮南豪強危如累卵的時候,所有人都應該以大局為重,不要隨便氣啊!
想到這裏,鄧銅自己都覺得尷尬,幾次想要喚雷遠,卻又實在開不了口。這胖大漢子怔怔呆立在門邊,一時間隻覺得大事不妙,轉看看後的部下們,這幾個家夥也都慌了。他猶豫著從門裏邁出來幾步,又見左近幾個管事們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不對。
雷遠說走就走,他是真的懶得理會這個蠢人。鄧銅所看重的東西,不過是個鄉下土豪的家主位置,雷遠並不在乎,也本不想和自己的兄長為此爭執;而雷遠想要的,隻怕不在鄧銅的視野範圍之。因此雖然郭竟等扈從憤憤不平,他卻心平氣和,想到可以回自家院落休息,腳步還更輕快了幾分。
塢堡的規模甚是廣闊,屋宇重重疊疊,足可容納上千人眾。其中靠南側的前院形製規整,而靠北側的部分是數十年來陸陸續續據需要增築的,道路狹窄鬥折,院落分布也零散無序。雷遠所居住的地方,就在其中。
這個院落不大,前後兩進,屋宇門牆的形製放,但都很牢固,一如府邸中的其他建築。前院比較寬大,東西兩邊各有排長屋,是郭竟等人平日起居的場所,院落的地麵夯得很實在,還用兵架子圍出了方形的區域用來練武。這時王延從東麵的長屋出來,見到雷遠等人返回,先是一喜,待到發現眾人上多有帶傷的,又繼之以一驚。他連忙讓婢尋醫者來,自己則提了個木桶往井邊打水,預備用來衝洗傷。
雷遠自往後院去。後院的正房本來由雷遠之母居住,母親亡故後,雷遠沒有使用那間房,任其空著。他自己居住在東側的堂屋;西側偏房除了堆放些什外,還供男兩個仆人居住。
男仆是個年紀很大的老人,耳朵半聾,也瘸了。婢則是出門去找醫者的那位。兩人原是跟隨雷遠之母的眾多仆役之一。後來仆役陸續散去,隻有他們留了下來。雷遠平時並無須服侍,隻要他們做些灑掃庭院的雜事。
那些散去的人倒不是有意背主。雷遠的母親病逝時,雷遠年紀尚小,雷緒雖然將他安置在別院,然而畢竟是廬江郡有數的大姓豪族,基本用度是斷然不缺的;每逢年節也有額外補賞賜,並無苛待。隻是雷遠年以後,長年在周邊郡縣遊曆,又陸續招募來直屬的部曲,各種費用開支不小,於是征得了那些奴婢的同意,將他們盡數發賣掉了,得到的資財都用來維持自己這支二十餘人的扈從隊伍。
是以,這宅院既是雷遠年時溫暖的家,又是他青年時意圖振作的小小陣地。回到這裏,雷遠到真正的放鬆,哪怕外界凜冽狂風將至,至這個時候,他是自在的、放鬆的。
老仆的聽力不行,完全聽不見前院的聲響,直到雷遠邁步進了後院,他才發現,立刻從偏房裏小步跑出來,滿是皺紋的臉衝著雷遠嗬嗬直笑。
王延提著木桶跟進後院,大聲道:“老兒,你在眼前晃來晃去作甚?沒看見小郎君傷了嗎?快去取傷藥和潔淨的布來!”
老仆連忙一瘸一拐地轉,往偏房去取。
王延是久經沙場的老手了,略一看,便知雷遠肩、各都有傷勢,而且沒有得到很好的理。於是他連忙手來攙扶雷遠,一邊說道:“小郎君遇到什麽況了?竟然如此狼狽?這種兵荒馬的時候,小郎君邊縱有隨從,也不該輕易與人廝殺,畢竟刀兵無眼,戰場的形又千變萬化,誰能說得清楚?總是小心持重些為好……這形落在宗主眼裏,不得責罵我等護持不利。唉,其實宗主邊最近一直有名醫隨侍,如果讓他們來理傷,會更加妥當……”
王延是堅毅的戰士,也是容易絮叨的中年人,或許因為見到雷遠傷,所以心中焦慮,一開口就說個不停。
雷遠已經習慣了王延的話多,他也不忙著應答,先往榻上坐下。直到聽說起宗主如何如何,宗主邊的名醫如何如何,才打斷王延的話語:“我還未曾向父親稟報,直接回來的。”
“什麽?”王延吃了一驚,他回頭去看老仆尚未過來,連忙低嗓音道:“小郎君,此番你是命出外,若不及時回複,隻怕會落人口實。”他略向前半步,靠近雷遠,正道:“最好現在就找宗主複命,一風塵未去,正好顯得於路艱辛。”
這是王延的老練之,卻讓雷遠忍不住笑了起來。
雷遠慢慢躺倒在榻上,著屋頂的梁木。室外傳來搬什的聲音,恐怕老仆糊塗,不知將傷藥藏到哪裏去了,正在翻箱倒櫃地找。他懶得提起被鄧銅阻礙之事,隻是慢慢問道:“延叔,曹軍有大量援軍自西方來的消息,你已經通報給我父親了吧?”
“是,三天前即已報知。宗主立即就增派了多支探馬前出偵查;另外,還遣人通知了在前方與曹軍對峙的小將軍,令他盡快退回,不要多做耽擱。”王延想了想,又道:“這幾日裏,附從百姓們的撤離也在抓進行,前後已經走了兩批;我聽說,各位首領都會在第三批進山,再之後,便是小將軍帶領的斷後人馬了。”
雷遠點了點頭,能做的本來不過這些而已,既然都做了,那就很好。突然有強烈的疲倦湧了上來,就像猛烈的浪衝擊著他的頭腦,他強打神道:“你回去以後,我抵近探了探曹軍的況,還迫近了曹軍統帥的麾蓋,了幾箭。”
“什麽?這……這可真是大膽之舉……”王延吃了一驚,搖了搖頭將要說幾句,又想起自己為人下屬,終究不該指責雷遠,於是轉而問道:”卻不知曹軍如何?”
“曹軍兵力大約在五萬以上,戎馬如雲,戈甲耀日,乃是訓練有素的經製之師,軍威不可視。統兵的將帥儀仗華麗,很有可能是曹公本人。”耳旁聽得王延明顯地倒了一口冷氣,雷遠又道:“曹公此來,勢如巨石卵,沿途必然耀武揚威,大事宣揚。其形如何,我方的偵騎應當很快就有回報,因此,我本不必特意向家父稟報什麽。”
“小郎君……”王延想要說些什麽。
雷遠不理會他,接著道:“我回來的消息,自會有人稟報上去。家父如果想要見我,也自會派人來召。你不必著急。”
王延約莫知道雷遠的想法,那牽涉到父子家事,外人已經不便再說。恰好此時外院一陣人聲,是婢帶著醫者回來了,王延推門出去,引了醫師來到院。再看雷遠時,他已經陷了深深的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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