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牌坊寫的,越欠缺什麼就越標榜什麼。月徊敢笑不敢言, 從車上跳下來, 等曾鯨進去小四出來說話。
街市上行人稀,早上趕過一集, 積攢下的那些積雪被踩踏后,了道旁黑的泥沼。月徊攏著暖袖茫然看著,忽然生出些有錢人的閑愁來, 慨雪沫子從天而降時多純凈, 落到地上, 竟了任人踐踏的模樣。其實梁遇也好, 皇帝也好,看著風無限,去了那層輝的外殼, 同殘雪一樣。發跡前狠吃過一段苦, 到如今千瘡百孔, 卻裝進了金罐子里, 化水,上了春天初綻的一支梅。
東廠胡同口, 是一片寬坦的空地,東西兩頭沒什麼遮擋。站在風口里寒浸浸的, 靴踩著腳下青磚,磚鋪得不夠嚴實,微一踮腳,磚間便冒出泥漿來。挪開了小半步, 因一時貪玩,鞋面上濺得芝麻粒兒似的,真是人不愁吃喝了,開始學著糟蹋東西。要是換了早年,寧肯自己腳,也得把這雙皂靴留給小四啊。
衙門口終于有人出來了,曾鯨把小四送到門上,自己并未跟出來。這就是司禮監隨堂的眼力勁兒,知道他們有話要說,不等吩咐自己識趣兒避開了。
小四一臉笑模樣,快步到了跟前,一瞧,又開始貧,“幾天沒見,您凈啦?”
月徊“去”了聲,上下打量他,這小子先前吃了上頓沒下頓,臉上欠油水。如今到了東廠,別不是人就饅頭吧,才幾天景就吃得頭面的。
手,替他提溜了下耷拉的領口,“我這幾天沒在家,進宮去了,看樣子往后得在宮里扎兒,今天放我回來休整休整,估要不了多久又得進去。”
小四怔了怔,“怎麼讓您進宮吶?您斗大的字不識幾個,大鄴這是沒人了,讓您進去倒夜壺嗎?”
月徊他兌,瞪眼道:“你不能說兩句好話?就你,瘦得跟豆芽菜似的,不也進東廠做干事了嗎!我進宮不倒夜壺,我伺候皇上。滿世界都是有學問的人,不缺我一個,皇上就相中我老實厚道,你管得著嗎!”
兩個人是磨著皮子長大的,見了面不斗上兩句,心里不舒坦。可斗完了,又覺得很不舍,小四哀致地看著說:“月姐,皇上是不是要提拔您當妃子?您這麼大年紀了,進了宮還有出來的時候嗎?這一去,我再想見您可就難了,您能不能別去?等我掙了錢,我養活著您,您何必給人當碎催呢。”
月徊被他說得鼻子發酸,孩子大了,知道心疼養活了,有這幾句話也不枉拉扯他一場。可人到了一定時候就不由己,不像以前桿兒,有口粥吃就高興。如今是好吃好喝養刁了,下頓兩菜一湯還嫌不夠,得維持住福氣面,還要使金碗象牙筷子。
再說進宮又不是殺頭,大可不必這麼悲悲戚戚,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說沒事兒,“憑我的本事,你等著吧,回頭我當個太后讓你瞧瞧。你放心,茍富貴勿相忘,今晚回不回來吃飯?”
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小四早習慣了,仔細算了算差事,沒什麼太要的,便道:“我眼下學徒呢,有我沒我都一樣。回頭我和師父告個假,不拘怎麼都得再陪您吃頓飯。”
月徊說“得嘞”,“我先回去預備,你好好當差。晚上早點兒回來,我讓人給你預備好吃的,啊?”
小四點了點頭,見沖曾鯨招手,那個東廠番子見了都得畢恭畢敬的隨堂太監很快來了,臉上帶著微微的笑,輕聲細語道:“姑娘代完了,那我這就送您家去。”
月徊頷首,“還得勞您駕。”
曾鯨攙上了車,自己坐在車轅上駕馬甩鞭子。小四目送馬車緩緩走遠,約覺失去了些什麼。以前懊惱吃不飽穿不暖,現在什麼都不愁了,卻又慢慢和相依為命的人走散了。也不知道認回那個哥哥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太監過分于算計,恐怕那位督主得了個妹妹,并不單純把當做妹妹。打著族親的幌子,不從上榨出二兩油來,對不起人家頭上那頂烏紗帽。
月徊那頭呢,由曾鯨送回了提督府。到家曹甸生和院兒里的丫頭全迎了出來,忙伺候洗漱換裳。外面天太冷,走了一圈腳趾頭都凍住了,泡進熱水里才逐漸活過來。后腦勺枕著木桶邊沿,打了手巾把子敷在額頭上,閉眼慨還是家里頭好啊,宮里什麼也不缺,什麼也不方便,這兩天到將就,從頭到腳都出餿味兒了。
綠綺捧著干凈裳過來,小聲提醒:“姑娘可別睡著了,沒的著涼。洗會子就起來吧,干凈裳預備下了,等干了頭發,您再瞇瞪會子。”
月徊泡得子發紅,手指頭上的皮都起了褶子,這才慢吞吞從桶里爬出來。丫頭們給子,還有些不好意思,閃躲著說自己來,玉振笑道:“可別,這活兒您干了,咱們干什麼呢。伺候您是咱們的分,您可不能和咱們搶。”
是啊,各有各的差事,譬如往后進了宮,也得伺候皇帝吃喝拉撒。于是安然了,就站在那里讓們擺弄,從上到下撲一層香,然后給換一好看的新裳,姜黃蜀錦褙子底下配了條蔥綠八幅,脖子上圍個暖脖兒,還往手腕上戴了一副金鑲多寶的手鐲。
秋籟捻著的耳垂算計:“姑娘小時候扎的耳朵眼兒都長實啦,等明兒咱們預備起來,再給您扎一回。”嚇得捂住了耳朵。
松風往窗口能照見的地方般躺椅,午后著實是犯困了,癱在椅子里,一覺睡到申時。等醒了起,問夜里菜準備好了沒有,綠綺說:“廚上該蒸的該烤的,都收拾妥當了,姑娘不必心。”
月徊點了點頭,“督主回來沒有呀?”
綠綺說沒有,“曹管事的在巷口上候著呢,回來了自會通稟姑娘的。”
月徊哦了聲,哥哥弟弟都不在,覺得無聊,就上案后練字去。案上還放著那天寫完的名字,出兩張來擱在一起,日裴月徊,看著心生,兄妹倆連名字都著脈相連的味兒。
和哥哥的名字筆順不多,就琢磨傅西洲該怎麼寫。結果綠綺翻書給瞧,一看兩眼直發暈,原想寫上一寫的,這回直接把書合了起來——該是小四自己學著寫才對,就免于湊熱鬧了。
在書房里蹉跎,這兒看看那兒,太很快就偏西了。奇怪他們都不回來,著急上火,站在門前嘀咕:“脖子都盼長了,還是上外頭等著去吧……”
結果走到院門上,迎面遇見松風進來,問姑娘干什麼去。月徊說上巷子口接督主,松風咦了聲,“督主回來有會子了,外頭人沒報進來?”
月徊說沒有,咧笑了笑,“八忘了這府里多了個人兒啊。”一面說,一面往哥哥院子里去。
梁遇的住是這提督府的核心,那份開闊,那份氣派,十分合乎他的份。月徊還是頭回上這兒來,被番子帶回府那天起就天降大雪,想逛逛也被風雪裹住了手腳,如今是乾清宮和坤寧宮都轉悠過,卻唯獨沒來過哥哥的院子。
梁遇是個雅致人,院落里頭引泉眼,做出個小小的曲水流觴來,邊上栽著一棵黃山松。別人的盆景養在盆兒里,他散養,但修剪絕對心,兩個人那麼高的樹,也雕琢得冠偃如蓋,蒼勁俊逸。
只是梁遇孤高,在司禮監前呼后擁被人老祖宗得山響,回來就不有人近伺候。月徊進來的時候,院子里空無一人,西邊院墻頂上照進一縷余暉,打在樹頂的松針上,沒來得及化開的積雪巍巍,落不落。
朝上房看了看,一點靜也沒有,倒像是沒人在。提著角登上臺階,站在門前大聲喊“哥哥”,“您在里頭不在?”
等了等,門沒有回音,不由有些泄氣,別不是宮里臨時有事,又把他給招回去了吧!
給人辦差就是這宗不好,沒白日沒黑夜的。月徊嘆了口氣,抬手拍門,“哥哥,您是沒回來,還是睡著了?老爺兒還在天上呢,您要是睡了可不應該啊。”
其實也是胡諏,料著他不在里頭,正打算離開,卻聽見門人應了,那樣淡漠的聲氣兒,說:“沒睡,進來吧。”
月徊高興了,忙推門進去,明間里著實沒人,西邊的隔扇門后有水聲傳來,探頭探腦,著嗓子道:“廠臣就是這麼伺候主子的?瞧著有客到,不出來迎接倒罷了,還當人面兒洗上澡了,可見是沒把我這個太后放在眼里,沒把大鄴的規矩統放在眼里啊。”
學太后的聲調語氣,學得半不走樣,要不是知道的能耐,真要被嚇慌了神。
里頭人低低斥了聲,“別胡鬧。”
月徊不管他,站在門前調笑,“廠臣,里頭有人伺候沒有?要不我進來,給你個澡?”
可惜那位沒再搭理,連水聲也聽不見了。月徊有點兒失,略徘徊了陣兒,老老實實在圈椅里坐下了。
隔扇門后有人走,雕花的門欞子里出一個影,打開門從里間邁了出來。坐在椅上百無聊賴的月徊隨意瞥了一眼,這一眼頓時驚艷。他穿著寬大的明,披散著頭發,因那面料輕薄,舉步走來頗有白從風之。
梁遇的風味,向來如藥如酒,他可以錦鸞帶厲芒刺眼,也可以素素服晨星曉月。憑什麼風度超然,就是因為有一張漂亮的面孔,且以月徊閱無數的辛辣眼看來,他還有瘦勻稱的板,和兩條長一捻細腰。
他才沐了發,發梢滴落下水來,氤氳了前背后一片,領松松系著,能看見領下纖長的脖頸。這種秀可餐,是才出籠的大白饅頭,摁一下一個窩那種。月徊一面自卑于自己沒有長妖艷的絕,一面慶幸親哥哥彌補了的缺憾。站起來,十分殷勤地說:“您的頭發還著,鬧不好要寒的,我來給您。”
梁遇正要怪學太后打趣,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強行被按坐下了。抄起屏風上搭著的紗帕,仔細將他的頭發包裹起來,又隔著細紗仔細,一面打聽:“哥哥,小四怎麼還不回來?他說了今晚上要陪我吃飯的。”
梁遇語氣淡然,“興許被什麼絆住了。”說著從黃銅鏡中打量,“你兒跑了來,就是為了探聽這個?”
月徊說是啊,“您打發人去問問吧,天都快黑了,東廠沒有下值的時候嗎,見天困在衙門里?”
梁遇涼涼挪開了視線,“他不是孩子了,你用不著替他心。”
話雖這麼說,就像天黑了要收服,說好了回來的人不見回來,好歹得有個準話。月徊道:“我也不是孩子了,比小四還大兩歲呢,您不是照樣替我心?我瞧得出您不喜歡小四,可他是個好孩子,一心激您提拔,他可敬重您啦。”
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他再不發話,似乎不近人。于是抬手擊了擊掌,廊下很快有人上來聽命,他隨口吩咐了句:“上東廠去一趟,問問馮坦,什麼時候放傅西洲回來。”
廊下人道是,一溜腳步聲急急去了。屋里漸漸起了暮,一桌一椅包括人,都像蒙上了一層輕紗。他從鏡中看,替他頭得盡心盡力,一面喃喃:“要夜了,頭發著可不,將來要作頭疼的。”
院子里又有人來,到了掌燈時候,廊下要上燈籠,婢放輕腳步進門,吹亮火眉子點了燈臺,又卻行退出去。屋里籠上一層回旋的金芒,從鏡中看起來,月徊的臉也熠熠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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