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溫很暖，落地窗掛著薄霜。

　那盞立在茶幾旁的燈，線微弱，不足以照亮梁桉一家偌大的空間，即便有爐火幫忙，近三分之二的陳設仍然浸在搖曳的昏暗中。

　狄玥覺自己和梁桉一間的距離逐漸狹窄，鼻畔洗發水與沐浴混合的味道，究竟來源于他們中的誰，已然分不清。

　他這樣靠過來，幾乎要擁住似的。

　狄玥當然張，僵地維持著捧書的作，想要含蓄，偏偏難以抑制，還是了呼吸。

　心里惴惴不安地想著：

　如果他吻過來，需不需要張開呢？

　“叮——”

　后傳來清脆的玻璃撞聲，狄玥一怔，見梁桉一把兩支線條優雅的高腳杯，從后拿了出來。

　原來他探只為取，不是要對做點什麼啊。

　匿在黑暗的角落忽然傳出蟲鳴，是蟋蟀的聲音，真得像是春日提前復蘇。

　梁桉一這會兒已經和拉開距離，著兩支高腳杯，正向杯子里傾紅酒。他偏頭看了眼蟲鳴的方向，神也有些意外，淡笑：“已經很多天都沒響過了，還以為壞了。”

　狄玥哪里知道他家里的玄機，驚疑地問他是否養了蟋蟀。

　梁桉一笑著說不是，他帶過去看，那是他早些年從國外帶淘回來的一座掛鐘：“上個世紀末的老件兒了，時靈時不靈的，修過好幾次，前陣子一直不響，誰想到，今天又自愈了。”

　他家里像個收藏館，擺放著各種年深月久的舊式品。

　也許每一樣都有它們自己的故事，讓這屋子充斥著一種富有年代的調。

　這和狄家太不相同。

　狄玥家里住的人并不，對門就是姑姑家，樓上的房子住了稍遠些的親戚。人氣是旺的，但沒有煙火氣。

　哪怕人來人往，也時常到冷清，因為一切布置太過功利，都是為了提高各方效率。

　祖父說，舒適的環境伴隨而來的，只能是懶惰。

　唯一奢侈的實木餐桌，也是被他吃飯時拍翻了幾次桌子后，才換上的。

　就算是狄玥自己的書房，也不能隨心所。

　的桌椅都是依照教師辦公室那種規格置辦的，鐵皮桌上只允許出現專業書籍和資料......

　曾有上千個夜晚，狄玥太涂著防止瞌睡的風油，疲憊地抬頭，去書房窗外的月亮。

　只覺得月冷清，不近人。

　這是一個和以往都太不相同的夜，窗外無星也無月，只有一片不到盡頭的霾。

　狄玥站在剛報過時的舊鐘表前，看著雕花黃銅秒針一下下挪，突然有些惶然，生怕眼前的愜意，會像辛德瑞拉的水晶鞋，午夜12點一過，就要失效掉。

　梁桉一適時遞來紅酒杯，喚了一聲：“狄玥。”

　回神時，梁桉一正盯著看。

　他眉心微微蹙著，薄輕啟，似乎有話想和說。但最終他什麼都沒說出口，只是在抿過紅酒后，抬起手，幫理了理睡的領口。

　這作太曖昧。

　狄玥都要以為接下來會有一些事，順利章地發生，可梁桉一只是收回手，招呼回到壁爐旁。

　漫漫良夜，他似乎有得是耐心，不談風月，只同品酒，還心地問要不要聽點音樂。

　得到肯定的答復，梁桉一便去調試他的古董黑膠唱片機，他眉眼低垂，很認真，只有在選唱片時，才回頭多問了一句：“小野麗莎怎麼樣？”

　狄玥不認識，只好含著紅酒胡點頭。

　然后在小野麗莎慵懶深沉的歌聲中，馴地配合著梁桉一的節奏，無論他問起什麼，都有問必答，還以為這是出來約的常規流程。

　“狄玥，你多大？”

　“21歲。”

　“是今年本科畢業？”

　“不是的，今年我研二了。”

　“什麼專業？”

　“生化學與分子生學。”

　那會兒狄玥認為自己表現得極了，回答簡練又自然，這簡直是天無，絕不會像是第一次。

　可不懂，沒有人出來約，是從談心開始的。

　又不是談，不會那麼拎不清的。

　真正經常約的人，過程越簡單越好，飯最好也不要一起吃。很多人連夜都不過，各取所需，解決完生理需求就散伙。之后無論何時何地再面，絕不會迎上去打招呼說認識。

　能簡簡單單走腎的事兒，誰會去走心啊。

　或許是酒作用；或許是想要彰顯一下自己莫須有的經驗；也或許，只是梁桉一和他的家太令人松弛。

　喝著喝著，狄玥反倒不用梁桉一問了，竹筒倒豆子似的，自己說起來。

　給梁桉一講的“生化學與分子生專業”；

　講祖父拍桌子，筷子蹦起來到他自己時，簡直爽了；

　也講高中跳級后進到的那個恐怖班級。

　憋了不知道多年的各種怨氣，都統統講出來：“你都不知道那個班級多嚇人，連課間都沒有的，不上洗手間就必須坐在自己的座位學習......”

　狄玥第一次和人說這麼多心里話，吐槽起來不分時間線，想到什麼說什麼。

　可是講到那些不快樂，最最避不開的，就是小學三年級那次，那是永遠也過不去的耿耿于懷。

　因為在心里，被停掉的不只是課外活小組。

　那只是個開端而已，在那之后的每一年每一年，都不會再有娛樂的機會。

　永遠也沒有。

　狄玥的手臂架在茶幾上，雙手捧著臉頰，微醺地著梁桉一：“學校組織看電影，你知道麼梁桉一，初中部三個年級都走了，每個教室都空的，只有我，只有我一個人留在老師辦公室里，跟著他們安排給我的外教老師，練習口語。”

　酒瓶里的酒很快見底，說到這里，狄玥哭了。

　最初落淚時，理智尚存，還惦記著要克制克制。

　可梁桉一走過來，蹲在邊，只是了餐巾紙給，狄玥一下子就繃不住了，哭得越來越兇。

　人都哭得幾乎不過氣，還不忘在倒豆子，可見怨念真的是很深了：

　“我最羨慕別的小朋友可以買零食，然后有一次，我拿了應該用來買書的錢去買零食，也不知道是誰那麼欠，把這事兒告訴了我姑姑，還揪了我的耳朵......”

　梁桉一突然問道：“揪你耳朵的姑姑，是在醫院那個？”

　“啊？哦，對的，是學醫的。”

　那是最小的小姑姑。

　早些年狄玥剛到狄家時，小姑姑得知狄玥一首古詩都不會背那天，活像見了個傻子，站在客廳里刻薄地對父親說：

　“哥，怎麼什麼都不會啊？”

　“趕明兒你帶去我們醫院測測智商吧，訥訥的，話也不說。”

　“這孩子要不是腦子有問題，蔣絨絨怎麼不要呢？”

　“還是去查查，保險。”

　可恨的是，后來真的被人安排去查了智力。

　“最壞了，不是個東西！”

　狄玥太激，完全忘記了自己挪用買書錢時，也不過才小學，本不認識梁桉一。

　而梁桉一，也應該不知道的姑姑才對。

　那天晚上哭了多久，狄玥自己也記不清了。

　但顯然是哭得太過分，把梁桉一的興致給哭沒了，人家兒沒。

　后來想想，狄玥到十分抱歉。

　人家請吃飯請喝酒，給放音樂聽，還陪著哭哭啼啼到凌晨，結果什麼都沒做，真正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難為梁桉一還選了間舒適的客臥給，送進去，讓好好休息。

　真的只是休息，因為他們不同房，各睡各的。

　隔天睡醒，狄玥當然懊惱得要命，坐在梁桉一家的床上努力揪著頭發回憶，試圖想起自己到底有多離譜。

　可懊惱歸懊惱，真的去回憶時，腦海里浮現的，卻總是那樣一幀畫面：

　那時已經快要哭好了，只剩下偶爾一聲半聲的泣，淹沒在小野麗莎人的嗓音中。

　拿了餐巾紙，胡給自己抹眼淚，邊邊啞著嗓子問：“梁桉一，這首歌真好聽，什麼名字？”

　“《》。”陪熬了一夜，他的聲音也有些發啞。

　梁桉一本來是陪在邊安的，可他抬眼，悠地笑了一聲，握住的手腕制止說：“好了，別再了。”

　狄玥不明所以，頂著兩個腫眼泡茫然地看他。

　梁桉一就笑著說，你得也太用力了，眼皮都紅了，上面都是紙巾碎屑。

　也許是擔心那些紙屑進到眼睛里，“閉眼”，說完這句，梁桉一湊過來。

　桌上兩支空酒杯和一支空酒瓶，梁桉一摘掉的眼鏡疊在詩集上。

　那首《》唱到了尾聲，梁桉一的氣息輕淺地拂在臉上，狄玥沒忍住，睜了一只眼看——

　黎明將近，室有了熹微線，他們的影子被落地燈投在地板上，朦朦朧朧，藏在一片散尾葵葉片的斑駁。

　借著錯位去看，就像是他的影子湊近了，在親吻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