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停在校門口，狄玥又回到悉的環境。

　校友們懷抱著厚重的專業書籍，不斷涌教學樓，邊熙熙攘攘，邁下車時，心里卻驀地一空。

　原來不是朱麗葉，是《麗夢游仙境》里的英國小孩，歷經種種奇幻與瘋狂，不過是夢。

　還好，懷里抱著那本書，書角硌在肋骨，提醒不至于是大夢一場空。

　此后的兩天時間里，說不上什麼原因，他們誰都沒再聯系對方。

　反倒是那天下課后，狄玥發現有人叉腰堵在教室外等，原來是繼母找了過來。

　在人前當然要維持端莊和教養，繼母對使眼，示意跟上，然后把帶到車上，說教整整2個小時，錯過了午飯時間。

　繼母走后，狄玥著肚子跟隨導師去實驗室。

　有導師在，實驗室里落針可聞，下午導師一走，氣氛頓時輕松下來，學弟學妹們偶爾也會聊聊天。

　狄玥上一次進食，還是梁桉一親手做的湯面和蛋蝦仁，他手藝居然不錯，做得東西暖胃又可口。

　可味歸味，現在空腹太久，肚子不爭氣地了一聲。

　這一聲，恰巧有位學弟聽見了。

　他還以為是旁同學發出的腸鳴，稔地用胳膊肘撞了那姑娘一下，笑哈哈打趣說：“怎麼啦，中午吃那麼多，這才幾點，又了？”

　被撞的學妹沒說話，狄玥瞥見試圖不著聲地向自己這邊遞了個眼神，示意著什麼。

　學弟應該是看懂了，兩個人臉上掛起諱莫如深的表，不再說話。

　狄玥當做沒看見，垂頭繼續忙自己的事。

　已經習慣了，一直都是這樣的。

　老師們的“特殊關照”讓在集里顯得特別，同學們似乎默認是老師放在他們中間的監控攝像頭。

　其實他們不懂，才是那個生活在監視之下的人。

　那天從實驗室出來，狄玥買了個面包，邊吃邊往圖書館去。在書架之間找到那本之前只看過一頁的詩集，重新再讀。

　讀到最后一段，耳畔猛然回起梁桉一湊近耳邊的輕誦，像是做了壞事被發現，在圖書館里突然直腰背。

　整本詩集讀完，很，但也沒有再落淚過。

　不知道是昨晚哭得太兇，把眼淚都給哭干了；還是梁桉一那張便簽，像是定魂咒讓安心。

　總之奇異地平靜下來，酒吧街也沒再去過，放學后按時回家繼續學習，表面看起來，好像又變回了默默乖順了20來年的那部機人，連繼母都沒發現任何端倪。

　緒穩定當然是好事，不過星期三那天晚上，跟著家里人和杜卓航吃飯時，還是被一句句吹噓和恭維攪得反胃，在父親和繼母犀利的目中，執意起，借口說要去洗手間。

　祖父正說到興頭上，極其不滿地瞥一眼：“快去快回。”

　其實他們這些自詡為學界泰斗的人，用餐時間不會很久，又不像商人談判無酒不歡，頂多8點半，一準兒散場。

　可那天晚上的時間，對狄玥來說格外難熬。

　也許因為見過了梁桉一上那種輕盈的氣質，像于崎嶇石階之間聽見松濤，也像喧囂馬路盡頭忽現花蹊。

　見過了一些好的、輕松的生活，再看狄家這群人，打著學的幌子，實則滿眼關系利益地拉攏勾結，實在不順眼。

　用個俗的比喻，像踩了狗屎，讓人惡心。

　他們是在一個大包廂里用餐，窗外下了雨，空氣、微涼。

　祖父只是咳了一聲半聲，杜卓航馬上喚來了服務員，人家打開空調暖風，然后堆滿笑，說老人家千萬不要著涼，學重要，可更重要，“您要長命百歲，才能更更造福我們這些后輩啊”。

　他的漂亮馬屁拍完，繼母立刻看向狄玥，滿眼的“你看，卓航這麼懂照顧人有這麼明事理，你多好的福氣”。

　狄玥裝看不見，深深吸了一口氣，忍住沒吐槽出口。

　如果梁桉一在，一定會揪著他和他咬耳朵：祖父那是咽炎，說話多了就咳嗽，和開不開空調本就沒有什麼關系。

　席間，這類阿諛的結接二連三：

　轉到杜卓航面前的一道菜，是狄玥父親點的，有點過于辛辣重口了，杜卓航可能不適應，吃了一口，差點嗆死。

　狄玥冷眼旁觀他把臉咳得通紅，肺子幾乎吐出來，眼鏡也落到鼻尖，一幅窩囊相。

　可即便人都咳這樣了，仍不忘記奉承。

　面對長輩們的關心，杜卓航扶起眼鏡，擺手說：“沒事兒沒事兒，這菜很好吃的，是我吃急了。伯父真的很會選菜，這一桌什麼口味都有，酸甜苦辣都是人生。”

　父親欣點點頭，祖父則哈哈大笑。

　老頭子意有所指：“卓航是個好年輕人，勤上進，又懂事又格好，你如果是我家里的孫輩該多好。”

　這話說的，桌上其他人都很高興，狄家的親戚們有意無意地瞄著狄玥。

　杜卓航一家三口滿面紅，上說著“高攀”之類的字眼，眼里卻閃著“目的達到”的喜悅。

　實在不堪，令人不忍目。

　狄玥偏過頭，過落雨的玻璃窗去看外面的景——

　對面商廈的樓上亮著巨幅廣告，每隔幾十秒一換，換著換著，換到了一部新上映的電影。

　這些無意義的場景，在腦海中徘徊，漸漸形了可行之計。

　那些人興致地撮合和杜卓航時，狄玥已經自過濾掉了他們的聲音，琢磨著要不要約梁桉一出來。

　那天梁桉一那樣耐心地照顧，如果下次再見面，只是拿了雨傘上門，會不會顯得這個人太無趣了？

　□□上已經很沒經驗了，真要發生點什麼，都不見得能配合得好他，靈魂上還是稍微有趣點比較好吧？

　狄玥約記得，在聊那座古老的時鐘時，曾問過梁桉一，這鐘午夜12點響，會不會影響到他休息。

　他當時說不會，因為他一般在那個時間，都還沒睡。

　12點都不睡的話......

　那麼，時間還早，才剛剛8點鐘。

　狄玥又抬眼去看那塊廣告牌，心里做了個決定：

　打算請梁桉一看電影。

　如果他愿意，當然也可以一起吃個夜宵。

　又或者夜宵之后......

　心臟跳得厲害，心激，比之前只去梁桉一家，似乎更加難以平復。

　對話框里反復措辭良久，狄玥才把信息發出去，說自己在商場附近，問梁桉一有沒有興趣，去看一場新上映的電影。

　信息發過，后面的用餐時間也不再難熬，手機扣在上，甚至用食指輕快地敲著手機背面，把觥籌間那些虛與委蛇，當猴戲來看。

　幾分鐘后，狄玥收到梁桉一的回復。

　手機震時，清楚地覺到自己的雀躍，只是好景不長，梁桉一回復的容相當冷淡：

　【在下雨，不去了。】

　狄玥蹙著眉向窗外，確實是在下雨的，可又不是什麼狂風暴雨。這個從未去電影院看過電影的人都知道，只需要把車子停進地下停車場，坐直梯就能抵達電影院，一滴雨都不會沾到。

　可能他還是，不想來吧。

　狄玥心里五味雜陳，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堵著氣回復人家，說在相親。

　那是2014年初，某件還沒有推出撤回功能，覆水難收。

　發完，狄玥平靜下來，面對對話框里多此一舉的回復，顯得有些慌張，覺得自己簡直是丟臉到家，頓時如坐針氈。

　又捱過20分鐘，飯局終于散場。

　長輩們互相禮讓著優先出了門，杜卓航留下，走在后面，慢慢踱步到狄玥邊。

　狄玥心里還惦記著那條不合時宜的信息，心里煩躁得要命，本沒留意到，后面只剩下和杜卓航兩個人。

　下樓，穿過酒店大堂，行至大門口，有人喚：“狄玥？”

　狄玥聞聲，下意識回頭去看杜卓航，這才恍然發現家里人的車子已經開走了。

　令人心煩意的雨還在下著，杜卓航跟在旁，完全不在意之前添加好友沒有通過的事，殷勤地說：“老師他們先回去了，車子不夠坐。我打了車，等會兒車來，我送你回家。”

　最后一句，還莫名其妙用了英文來說，說完，他撐起一把藍的傘，遮在他們頭頂。

　那傘，是校慶時藝學院做的設計，理學院人手一把。

　狄玥當然不需要他送，也不需要他的傘，但剛準備說些什麼時，突然看見一抹很悉的影——

　雨幕中，梁桉一穿著一件墨綠的夾克，手里舉著黑雨傘，另一只手揣在子口袋里，邁著一雙長，正向他們的方向過來。

　他不是說下雨天不想出門的？

　怎麼又出來了？

　狄玥有些茫然，可梁桉一路過和杜卓航面前時，那個打招呼的點頭，作輕微得像是狄玥的錯覺。

　他只是漠然地看了這邊一眼，不認識似的，撐著傘，從他們面前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