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樹風墻,日出云岫,漸亮的天宛如個人鵝黃的。人,這個詞從齒到發音,整個都是乎乎的溫,仿佛從口里吐出一朵云,帶著晨的幽香。
奚桓頭一遭試圖參悟這個詞,躺在玉簟上,晨曦破帳而,熨帖著他半邊廓,從他刀削的下,過他日益壯闊的肩膀,輕溫熱,像花綢的手。
他忽然思念,帳的就了千上萬只螞蟻爬過他的心,奇難耐。于是一個打坐起來,嚷了一聲,采薇便由屏風門外旋進來,帶著四五個小丫頭,麻利地伺候了洗漱。
等小丫頭們退出去,采薇獨自翻了一三藍直裰袍為他穿上,又走到鏡前為其束髻,手上揀了條月魄緞子,朝鏡中窺一眼,又朝門外窺一眼,頗有些謹慎之意,“爺,我早起見余媽媽往姨娘房里去,回來聽與人講,不日要往咱們房里添個丫頭。”
“我不喜歡人多你們不知道?”奚桓鏡中剔一眼,手上把玩著一柄桃木梳,“去退了。”
采薇半懵半懂,凝著兩道細眉,朝鏡中他,“我也想咱們院里這些丫頭,還添來做什麼?留了心,見余媽媽拿著您的子,與洗裳的婆子嘀咕,說是爺們兒大了,該外頭選個好丫頭進來通房。這通房是什麼?我見兩人神神叨叨的,必定是個要的差使。”
那些子上有什麼,奚桓倏地心虛,半垂了眼,恍見他父親穿著補服進來,頭戴烏沙,瞧樣子是趕著去衙門。
模樣有些急匆匆,使采薇出去,背后出手來,丟了幾本書在案上提點,“我聽姨娘說,你如今大了,也該曉人事,這些書你放好,得空翻翻,留神別姑娘們瞧見。”
“什麼書?”奚桓從他晦的詞句里聽出點不平凡,手就要去翻。
奚甯一把將他胳膊撳住,“你留神,倘或我曉得你沉迷此道,皮也揭了你的!”
奚桓恭敬行禮,心里益發好奇,只等送他出院去,忙不迭地提著擺由廊下奔上來。書案上瞧著那幾本書,都是普通的封皮,外頭瞧不出個什麼。
于是旋坐案后,揀了本題名《勝蓬萊》的翻開,這一翻不要,險些驚得他眼珠子掉出來。那頁扉間皆是彩繪,兩個人或在闌干外,或向花窗畔,氣韻生,肢活潑。
這一瞧,便坐到了晌午,早午飯皆不吃,不許丫頭進來打攪,引得滿屋子丫頭咋舌嗟嘆,“咱們爺什麼時候用功起來了?”
直至巳時末,采薇進來,驚得他忙將一本《剪燈新話》藏于后,眼慍怒而晦暗,“什麼事兒?”
屋里添了冰,滿室蘊涼,檀香微醺,分明涼快得很,采薇卻見他滿腦袋的汗,忙遞過一條絹子,“老爺使喚的太醫來了,正往蓮花顛去呢,爺不去問問姑媽的病癥要不要?”
“噢,”他點點腦袋,朝屏風門一努,“你先出去。”
那采薇抱出去,外頭等了好些時,才見他神清氣爽地出來,一路跟著往蓮花顛去探。
趕巧在那院兒里撞見太醫,拉著人問要不要。花綢在東邊窗戶里聽見一句“月信”,又又憤,磨的牙兒,紅著一張臉,將扇往炕幾上一扔,“是誰告訴這孽胎的?”
椿娘正豎著耳朵聽,聞言把臉轉來,也是一臉憤,“誰告訴他這些?這事兒哪能是對個男人說?保不準是大老爺說的,他們父子倆,向來有些不論尊卑,什麼都嘀咕。”
“娘也是,就不該告訴大表哥……”花綢得下榻,直往床里鉆,將月鉤上兩片帳也垂下來。
那奚桓院子里聽太醫絮叨了一番,得了個準話說不是大事,仍舊將養好子。他且擱下心,使采薇許了賞錢,拜謝了人,循廊進來。
見花綢背對著倒在賬里,綠紗微籠,如煙如霧地罩著一條玲瓏曲線。那起伏蜿蜒的線條像個炮仗的火引子,噗嗤噗嗤閃爍火花,躥到他腦子里,砰地炸開,滿腦子都綻放出上晌看的那些畫。
畫里一個個烏髻寶翠的曼妙子,無端就幻化了花綢胭脂淡染的鵝蛋臉。更見不得人的是,紗帳也了千萬縷打的結,而花綢,是結下捆綁的禮,等著他去拆解……
正發怔,倏地被椿娘推一把,“你這孩子,傻站著坐什麼?要請安就請安,不請安就到廚房里,紅藕打發你吃新炸的鴿子。”
恰逢采薇在門外頭喊,椿娘再不顧上他,樂呵呵捉出去與采薇說話。
奚桓如今亦手快,前腳出去,他后手就輕聲闔攏門,探步朝床靠過去,“姑媽,您別裝睡,太醫前腳才走,您哪來的功夫睡覺?”
花綢坐起來,瞧他一個高影撲在綠綃帳上,心里還有些不好意思,推說:“正要睡,你又來吵我。好孩子,外頭去玩兒,許我個空睡午覺。”
“我也沒睡午覺呢,”他一把掀開帳,翻倒下去,頭枕在條的褥子上,“咱們一道睡。”
兩個人一長大,又有長之分,誰都不曾把男之別往二人上套,大家還是那樣子,只說奚桓敬姑媽,日纏著。連花綢亦向來把他當孩子,甚曾往男上想。
穿著件湖綠長襟薄衫子,里出只沒穿錦的腳出來,往他肩頭蹬一下,“真是我八輩子的冤孽!”
他往細膩可的腳丫子瞥一眼,滿腦袋又轉起畫上那些人的三寸金蓮,因問:“姑媽,您怎的不纏腳?”
“你姑不許,”花綢笑答,枕邊撿了柄扇,懸在他膛上為他扇風,“我也吃不得那個苦,疼死人的,走路也不利索。你瞧那些纏腳的小姐,走路迎風擺柳,房梁砸下來,最先砸死的就是們。”
向來與人和善,可奚桓最喜歡聽偶然的“惡毒”,噗嗤樂了,又止不住往腳上瞥一眼,“們死們的,不砸著您就好。”
花綢曲著,高高地垂眼逗他,“那可不好,倘或里頭有一位小姐是我們桓兒以后的媳婦,桓兒豈不是要哭死了?”
“誰哭們?”奚桓別開臉,眉間攢著不耐煩,倏地又笑轉回來,“們死一千次一萬次也不干我的事兒,姑媽要是破了點皮,我才真要哭死了。”
“也是,你打小就哭。”花綢挑挑眉,慈目里著靈活潑,“小時候日在我們院門口掉淚珠子,椿娘常抱怨,怎麼個男子漢,就那麼能哭呢?我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是不是啊?”
奚桓將一條胳膊枕在腦后,舉目盯著,覺得哄小孩的語氣像個娘,就連他上穿的裳都是做的。他打小沒了娘,食住行一應都有下人照料,他一直以為娘就是媽、是丫頭、是范寶珠、是馮照妝。
他年時想不到,“娘”原來是細細的針線,是蜿蜒綿亙的紋路。就像他如今也想不到,原來不是娘,而是他的夢,是他從那些畫冊里、展開的無盡的聯想。
一想到聯想只是聯想,小時候那些“傷心”,便依然傷著他的心,悶著不說話。
花綢見他神悵怏,料他如今長大了,提他年的事,到底傷他面。于是談鋒一轉,問起課業來,“你眼下文章學到哪里了?”
“先生剛講到《中庸》。”
微微頷首,手上的扇慢悠悠扇著清涼,“那姑媽考考你,‘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是何意思,你且說來聽聽。”
“修‘道’不外乎克己心,君子當日而戒之,時而慎之,晝夜克之。”
花綢略微點頭,一頭用扇挑開帳喊椿娘倒茶進來,一頭問:“那我又問,克己當克什麼?”
奚桓的眼跟著皓白的腕子轉,上頭戴著個細銀鐲子,由兩側鐲口浮雕著蓮枝,匯攏到中間,結出一朵蓮含苞待放。這是他早年送的,一直佩著。
他便由此生出些滿足,闔上了眼搖頭晃腦,“克言、克行、克、克心,凡事應發而中和,約束克己,守禮守教……”
這天氣,蟬鳴漸噪,幃輕挑,爐中香瘦燼,他淡的瞳孔也了一捧冷灰,或是一汪泉水,復燃或結冰,都取決于回贈與他這個問題的答案:
“可是姑媽,禮教若不當呢?還要恪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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