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意外之後,西杜麗膽惴惴不安地度過了許多天,本以為猊下也會如此——王這幾天在朝政會議上表現得異常平靜,可西杜麗不覺得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了,更多時候,吉爾伽什的平靜隻意味著另一場風暴的開始。
其實某些不祥的預兆從第二天就顯現了:王在朝政會議上宣布,要減猊下之前提出的規劃,將北征拉伽什和基什的計劃提前。
當時所有人都嗅到了空氣中的焦灼,猊下長久地沉默著,王則麵無表地看著,仿佛下一秒就會是腥風雨……
可猊下最終點頭了,無聲地接了這個帶有懲戒質的命令,而在此之前,為了不搖這個規劃,數次拒絕了王對提高歲貢的要求——某種意義上,這種無言的順從比吉爾伽什的平靜更可怕。
曾試圖去尋找伊爾蘇大人的建議,卻隻得到了一個老頭醉醺醺的敷衍。
“別在意這些。”盧伽爾的工匠像一條曬幹的魚那樣躺在爐火旁,“如果連猊下都解決不了這個問題,那就沒人能解決了,盡管讓它來吧。”
說罷,他翻了個,隻留給西杜麗一個黑黢黢的背影。
有時候,西杜麗真希自己也能像對方那樣沒心沒肺。
時間並未因為西杜麗的焦慮而停止流,這個國家也是如此,猊下一如既往忙得腳不沾地,為戰爭預先打點著一切,王一如既往地在朝政會議時聆聽前者匯報政務,一切都有條不紊地推進著。
然而,猊下變得越來越沉默,王也越來越沉默,他們似乎都在等,等某種契機的出現……如果說王的沉默是在等猊下低頭就範,猊下的沉默又是在等待什麽呢?
西杜麗一邊覺得自己像傻瓜,一邊又難以揮去心中的忐忑,已經很久沒能睡個好覺了。
在走進書房匯報工作前,在外麵站了一會兒,好讓冷風將自己吹醒,在上位者麵前打哈欠可有失麵,雖然猊下多半不會在意——不在意很多東西,比如貴族的禮節,高貴的統,甚至是王與諸神——但西杜麗總是希在麵前表現出最好的麵貌。
“西杜麗大人?”一名奴朝走來,神中帶著錯愕,“您是來見猊下的?”
西杜麗經常在這個時候來,對方的反應在看來充滿了古怪:“不錯,我有政務要與猊下商議……猊下不方便見我嗎?”
奴遲疑了片刻:“猊下……”
到了一不耐:“猊下怎麽了?”
“猊下喝醉了。”
這個回答讓西杜麗的腦海中空白了幾秒,不知道此刻的臉上是否也出了之前那種錯愕的表。
花費了一點時間找回自己的思考能力:“猊下從不喝酒。”至在的記憶中如此,猊下喜歡保持清醒的大腦。
“就算您這麽說……”
看到奴不知所措的表,西杜麗頓了一下,繼續道:“你們都退下吧,猊下邊有我一個人就夠了……另外,去拿一壺熱水過來。”
待所有人離去後,西杜麗悄悄推開房門,空氣中彌漫著令人醉熏的氣息——奴沒有撒謊(當然不會),他們的盧伽爾之手確實在喝酒,椅子腳邊歪歪扭扭地摞著幾個細長的陶瓶,雙手捧著酒杯,但沒有醉酒之人常有的疲態,背脊筆,顯得姿勢很端莊,仿佛在思考什麽關乎到烏魯克命運的大事。
當西杜麗的右腳買過門檻時,猊下忽然轉過頭盯住了,像一隻貓頭鷹。
西杜麗本能地僵住了,們就這樣無聲地對峙了很久——直到猊下忽地打了個酒嗝,一支陶瓶因為的作滾到了西杜麗腳邊,時間紡車的繩才接著轉起來。
“晚上好,西杜麗。”猊下說。
“……現在已經是早上了,猊下。”
“是嗎?”猊下又打了個嗝,讓西杜麗確信了現在不是一個匯報工作的好時機,“唔姆,你說的沒錯,外麵天亮了……我還以為自己醉到已經分不清太和燭火了。”
“您整晚都沒睡嗎?”
猊下一隻手豎起食指,另一隻手作剪刀狀,在食指上哢嚓一刀:“半個晚上。”
在為猊下難得“趣”的一麵到驚奇時,西杜麗不免也為憔悴的麵而擔憂,等奴取來熱水後,西杜麗為換掉了被酒水浸的睡,看著鹽水漱口——中途吐了一次,所以要漱第二次口——最後用羊毯將冰涼的裹住,猊下靜靜地看著,什麽都沒說,很難判斷是否清醒了。
“其實您不必那麽憂慮。”在為猊下梳理頭發時,西杜麗忍不住說道,“隻要您開口,王最後一定會原諒您的。”
與您相比,那些又算什麽呢……西杜麗暗想,是了,王早已將那兩座城市當作自己的囊中之,但與猊下相比,晚上幾年隻是無關要的小問題。
“什麽憂慮?”猊下看著,如果不是中途又打了個嗝的話,此刻的表還嚴肅的,“這和吉爾伽什有什麽關係?”
“……不可直呼王的名諱,猊下。”
“好吧。”猊下咂了咂,仿佛隻有八歲,“這和臭小鬼有什麽關係?”
西杜麗沉默了片刻,直覺告訴最好不要再去糾正這個稱呼了。
“您不是在為前幾天傷害了王的自尊心而憂慮嗎?”
“誰會在意他的自尊心。”猊下出嫌棄的表,“他在這方麵簡直和他爸一模一樣,除了不會像班達那樣哭鼻子,總之他們的心就像芹菜一樣纖細——沒錯,本質上他們父子倆都是芹菜。”
西杜麗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應這可怕的言論,隻能跟鵪鶉似地愣在原地,直到盧伽爾之手的臉上又出那種想吐的表——也確實吐了,不過這次忍耐著趴到了痰盂罐邊上(幸好它的瓶口沒有寬到可以讓的腦袋陷下去),西杜麗不得不讓奴去拿第三杯放了鹽的溫水,並用熱巾替將臉拭幹淨。
“您看上去很糟。”西杜麗扶著枕在自己的大上,確認的溫似乎有點偏高,“您需要一杯降溫的草藥茶。”
猊下沒有回答,當也沒有睡著,雙眼直愣愣地看著上空,像是在發呆。
“我又做夢了,西杜麗。”半晌過去,猊下仿佛忽然對之前的所有話題都失去了興趣,兀自說起了不相幹的事,“我夢到了以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將蜷起來,像是躲回殼裏的蝸牛——哪怕之前說了那麽多驚世駭俗的話,西杜麗還是不免對脆弱的一麵心生憐惜。
西杜麗手捋順了的碎發,聲音也不由得變得輕起來:“您夢到了什麽?”
“界河之戰。”
回想了一下:“你是指先王在位時與基什王的那場戰役嗎?”
聖槍界碑——顧名思義,是風神恩利爾以長/槍為基什和烏魯克劃分出的國界,因為尼普爾特殊的位置和恩利爾在諸神中的地位,那場烏魯克與基什的戰爭是由尼普爾調停的。
當時的安努尚未降臨白廟,隻能在安努之道上通過巫長向烏魯克傳遞神諭,基什的守護神寧胡爾薩格2趁烏魯克撤軍之際蠱恩利爾,所以烏魯克遭遇基什的襲擊時,界碑沒有發出警示。
隨後,寧胡爾薩格又與烏/爾的守護神辛3達了協議,導致烏魯克腹背敵,隻好派使者向埃利都王傳信,表示如果埃利都願意出兵支援,日後安努會扶持他們的守護神埃阿4取代寧胡爾薩格的地位,為三大主神之一。
“那是一場榮的戰爭。”西杜麗回答,“沒有人會忘記先王的英勇。”
界河之戰最後是烏魯克大勝,以先王生擒恩拉格西落下帷幕。
界王之戰是盧伽爾班達生平濃墨重彩的一章,隨便從烏魯克大街上找一個會說話的孩子,都能繪聲繪地描述先王如何舉起恩利爾的聖槍,捅穿了基什王的腹肚,將他的肚子裏的壞水連同腸子一起拽出來……更不用說擁有史功底的西杜麗了。
猊下做了一個像是在翻白眼的作(也可能是剛好打了個酒嗝):“你是說班達和恩拉格西?他們本不重要,像剝掉腳上的死皮那樣忘掉他們吧。”
又是這種教人心驚膽戰的言論,但西杜麗發現自己已經不太驚訝了,甚至為自己的麻木到了一些無措。
“要抵達埃利都,必然要穿越烏魯克與烏/爾的戰區。”猊下依舊沉浸在自己的緒中,西杜麗已經分不清是在對自己說話,還是在自言自語,“可河岸線太長了,西杜麗,如果……”
停了一會兒,好像是在思考有什麽更適合的說法,但隻得到了宿醉帶來的頭痛。
“如果有一隻鳥,要叼一走一座沙子堆的大山。”說,“它一次隻叼一粒沙子,每隔一百萬年才叼一次,當大山被移走之後,它又把它移回來5,而我們的信使——無論那晚之前他們是幹什麽的——就要花費那麽久的時間去穿過那條的河岸線,他們用永恒的時間離開了,所以誰也沒能回來。”
其實沒那麽遠,烏/爾作為烏魯克的鄰居,彼此的距離恐怕不比從庫拉到埃安那遠多,西杜麗知道,但沒有開口糾正——事實上,正在為對方這罕見的而驚奇。
從盧伽爾之手口中,你總是能夠聽到多舍客勒,多庫什6,一串串確得不容置疑的數字……但你絕不會聽到永恒。
“最後有三個人抵達了埃利都。一個沒能熬到最後,在埃利都的城門前斷了氣,一個沒過幾天就被高燒奪走了命,最後那個在回程時被烏/爾軍捉住了,在被運送的路上,他用寫了一封信。”猊下的聲音越來越吃力,“那時我們剛燒掉了烏/爾最大的軍糧倉,於是他們將他切兩半,其中一半送到烏魯克的軍帳,附信說因為我們隻給他們留了一半的糧草,所以他們也隻能還給我們一半的人……好在他們留下了一封完整的信。”
西杜麗輕聲道:“信裏寫了什麽?”
猊下的語氣聽起來不太高興:“我看上去像是會刻意去背這些東西的人嗎?”
“……非常抱歉,猊下。”
沉默充斥了整個房間,西杜麗隻能聽到樹葉搖曳挲時的細微聲響,像是柴火燃燒時沉悶的鳴聲,或許猊下此刻也是如此,平靜的表麵下思緒如薪柴般燃燒……
又或許什麽覺都沒有,不過是死了幾個信使,戰爭就像一臺巨大的戰車,任何被牽扯進來的人都會被車碾碎泥。
正當西杜麗以為猊下已經睡過去時,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了。
“希姆,很抱歉我沒辦法繼續陪伴你長大了,從此你就是家中唯一的男人,要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保護好媽媽和妹妹,再過幾年你的妹妹就要出嫁,確保嫁給了一個值得信賴的男人,轉告,爸爸很抱歉沒能出席的婚禮。”
的語氣既輕又緩,猶如夢囈。
“不用擔心,戰爭很快就回平息了,先王將為烏魯克帶來一場盛大的勝利,基什人會為自己的無恥付出代價,烏/爾人則是他們的陪葬品,而烏魯克將得到土地與財富。
不要為爸爸的死而難過,烏魯克人最大的榮耀就是將與忠誠獻與王,當你也長到足以舉起長/槍守衛這個國家時,一定要想起這句話。”
猊下的呼吸變得輕而綿長,西杜麗知道睡著了,也知道那封信沒有後續了。
這便是這位父親與孩子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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