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西杜麗遇見塔蘭特的時候，他正在清理頭上掉落的石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確定對方的發際線確實又退後了一些。

“王和那名年還在打？”他抱怨道，“這都三天了，他們怎麽還沒打完。”

除了永無止盡的噪音和的大地有點擾人安眠之外，目前這場戰鬥對百姓們倒沒有造太大的影響——或者說，戰的兩人都有意避開了他們，但當戰況的焦灼到了第三天時，這種缺乏睡眠的躁意終於化作一種實質的抑氛圍籠罩了整個庫拉。

如果說第一天百姓們對王的安危還滿懷忐忑和關切，現在就隻剩下了疲倦和厭煩，他們隻希猊下盡快從埃安那回來主持大局。

西杜麗也有類似的，但在緹克曼努的所有學生中，是把這種緒抑得最好的，唯有夜晚躺在床上時，才允許自己短暫地陷記憶的泥沼裏，從繁重的工作和無盡的自我質疑中獲得片刻解。

“猊下怎麽樣了？”塔蘭特一副很不經意的樣子，但西杜麗知道他對這個問題有多急迫，“醒了嗎？”

“你不久前才問過我這句話。”西杜麗歎了口氣，“還是那樣，沒有呼吸，沒有心跳，但是發燙，也沒有腐爛的跡象。”

塔蘭特點了點頭，有點逗趣地（也可能是苦中作樂）繼續道：“這次猊下睡得可真久，把欠了至十年的睡眠都給補回來了。”

他們都回避了那個字，沒有人敢去設想那個後果，即使是吉爾伽什——西杜麗仍記得王當時的表，仿佛太忽然從天空墜落，炙熱的火球點燃了大地，烤幹了河流，也將他一同焚燒殆盡，年輕的君王似乎突然會到了肺腑被絞碎的覺，也許餘生再也不會有任何事能使他這樣痛苦了。

西杜麗明白這種覺，雖然猊下短暫地離開了烏魯克，但總覺得對方最後總會回來的，有時甚至會誤以為猊下從未離開。

當夜幕降臨時，闔上眼睛，總覺得今早自己才與猊下說過話，當第一束晨曦照進屋子裏，告訴自己要去為猊下梳頭，走在田地間的小道上，總以為地上的腳印是猊下留下的——其實那是昨天自己走出來的。

在最繁忙和最空寂的時候，在最疲憊和最清醒的時候，都會想起猊下，看著水位日益降低的河渠，卻想起許多年以前，這個月份應該是在下雨的，夜裏猊下點了一盞油燈，和他們一同躲在羊毯下講故事，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地下著，仿佛在為輕的語調伴奏。

原本是離猊下最近的，但很快便被王巧妙地開，那時對方格中的霸道還沒現得那麽明顯，他背對著猊下對做了一個鬼臉，那也是年時的吉爾伽什最像一個孩子的時候。

這種忙碌卻恍惚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猊下回來了……但誰都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回來的。

的還是溫熱的，但已經停止流，右手一片剝落的指甲也沒因為死亡而重新長回來，那位麗的綠發年說沒有死，隻是這次複蘇需要一些時間——沒有人能確定他話語的真偽，但也沒有人質疑他。

他們將挪回了原來的居所，日複一日等待著奇跡的降臨，即使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這個奇跡確實存在。

在這期間，埃安那的水蛭率先聞到了腥味——其實他們在庫拉已經待了一段時間，王對他們很不耐煩，當麵稱呼他們為“惱人的雜種”，這些使者也不生氣，似乎在窺伺一個適當的時機，直到那名年和王打了起來，他們才揭下偽裝，出貪婪的臉。

顯然，他們早就知道那名年的存在，並且認定對方會是烏魯克的劫難，唯有乞得神的庇佑才能平息。

西杜麗並不這麽認為，但不妨礙需要坐下和對方商議要事，埃安那行省稅的歸屬權已經被長老會議推諉了很久——在看來，埃安那其實並不明白王室為什麽對這件事如此執著，他們隻知道那是一張有力的底牌，足以讓他們從庫拉攫取更多。

“為什麽不能是你去和他們談？”忍不住抱怨。

“因為我隻是一個農務大臣，尊敬的輔佐。”塔蘭特說，“高貴的來使是不會樂意看到我這種人和他們坐一個桌子的，而且我怕談到一半會忍不住用鋤頭代替我的……哼，如果猊下在這裏，本不用與他們多費口舌，那不過是一群穿著漂亮服的綿羊。”

然而高貴的來使也不喜歡——西杜麗雖出生貴族，家世卻隻稱得上末流，在他們眼裏，和其他麥們沒有任何區別。

“照理說，這種事找塔木卡來做最合適了，他的臉皮多厚啊。”塔蘭特撇了撇，“不過這家夥多半正躲在尼普爾和/們廝混吧？關鍵時候這種人是最指不上的。”

塔蘭特的語氣裏充滿了埋怨，西杜麗能夠理解他的心……無論上多不願意承認，他們都清楚塔木卡比他們更有能力，可他絕不輕易用自己的智慧為王室效力，塔木卡當然算不上佞，但也絕非一個忠誠的人，這也是猊下離開後王沒有立刻召他回來的原因。

短暫的閑聊後，他們不得不各自去忙自己的工作了，西杜麗覺雙腳很沉，明明腳踝上沒有任何東西，卻聽到了鐐銬的撞聲。

西杜麗落座的時候，那名使者開始裝模作樣地用手指卷起了角的小胡子。

“怎麽又是你？”他發出來的聲音像是羊，倒是與那稽的胡子相稱，“我說過很多次了，這是極為重要的事，應從庫拉的長老會議中選出一位出高貴、德高重的長老來與我商榷，若王也能在場就再好不過了。”

對方上濃鬱的香料氣味令窒息：“王已將此事全權托付給我。”

“你又能決定什麽呢？”小胡子哼笑一聲，“伊什塔爾大人想要的，一點也不能——小姑娘，你可有膽量向王回複這句話？又或是有膽量駁斥這句話？”

西杜麗盯著他的臉，忽然又想起猊下曾嗤笑著說出的話——“為自己當了一條好人家的狗而洋洋得意的表”。

“這不可能。”西杜麗回答，“當初與伊什塔爾大人的約定中，月曜日的主宰權並不在王室的饋贈之。”

“諸神的想法總是變化無常的。”小胡子慢條斯理地挲著大拇指上的瑪瑙戒指，“何況，說是約定……誰又能說得清呢？王室提出的要求，可是違逆了整個比倫尼亞的傳統，在此之前從未有行省稅與神廟割裂的況，而王室不過是提供了幾顆椰棗的種子。”

“烏魯克讓椰棗為了比倫尼亞的主流農作，為伊什塔爾大人匯集了新的信仰。”西杜麗冷冷地回答，“而您卻說，那不過是幾顆種子。”

“那就當是這樣吧。”小胡子擺了擺手，“無論如何，誰能證明這個約定的存在呢？如果那椰棗最初隻是按慣例獻給伊什塔爾大人的歲貢，又該怎麽說？有神廟管理的城市，行省稅卻不由神廟掌管，這是前所未有的大事，也許事關伊什塔爾大人對埃安那庇佑的穩定，甚至可能損害伊什塔爾大人的麵，王室若堅持要得到這個結果，獻出一定的誠意也是理所當然的。”

“那個約定是猊下親自與伊什塔爾大人定下的。”西杜麗盯著他，“您該不會質疑猊下的權威吧？”

“當然不會。”小胡子回以一個古怪的笑容，“隻是……我恐怕得親自從猊下口中聽到它，才能心服口服。”

一種黏膩的腥在西杜麗裏彌漫，有很多話可以應付對方那毫不掩飾的小心思，但現在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腦海中隻剩下了那天下午的場景。

想起蘆葦屋的小床上那冰冷的，想起夜晚油燈的氣味，於是又不免想起那個聽猊下講故事的雨夜，人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和最痛苦的日子是那麽相似，而當跪坐在床邊握著那隻冰涼的手時，也像那個躲在毯子下的小孩一樣脆弱，覺自己仿佛從未長大，那些所謂的長和獨立不過是一個謊言，還是會被某種東西輕易地擊垮。

“猊下……”聽到自己魂不守舍的聲音，真是糟了，“猊下……您現在還不能見。”

“哦？”小胡子撚著自己的胡子，慢悠悠地道，“庫拉民間似乎有傳聞說猊下此時正在埃安那，我卻清楚這是絕不可能的事，所以猊下現下在哪兒？恐怕也不在庫拉吧？那麽重要的事，猊下都不願意出來接見……”

“聽說你想要見我。”一個冰冷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從門外傳來。

西杜麗本能地一怔——沒有回頭，但已經從小胡子陡然轉變的麵孔上意識到了什麽。

還未等回過神，猊下已經走到旁坐下，的影被拖得很長，幾乎延到了小胡子的麵前，後者仿佛被某種力量燙傷了似的，連忙回了手，不敢到那道影子的廓。

不焚之，即使是的影子，也蘊藏著火焰般灼熱的力量，令的敵人膽戰心驚，也讓西杜麗到了溫暖和安定。

“回去告訴伊什塔爾，我已經夠了紅廟的拖遝，再過幾日我會親自去埃安那理這件事。”猊下出了一個如刀鋒般鋒利的微笑，“若我沒有記錯，你是沙魯金的親信？那就告訴他，如果再不及時收手，那麽我要理的事裏也會包括他……而他絕對不會想知道上一個被我理的人都遭遇了什麽。”

的指尖在桌麵上輕輕點了兩下。

“現在。”猊下說，“你可以退下了。”

話音剛落，天空忽然傳來幾聲巨響——放在幾天前，西杜麗絕不會想到自己此生還能聽到如此駭人的聲音，但如今已經了常態——地麵也隨著那轟隆隆的聲音而起來，房梁瑟瑟發抖，細碎的幹草和石屑簌簌地落在地板上、桌麵上……以及猊下的服和發間。

西杜麗發誓，看到猊下的角不控製地了兩下。

願諸神保佑……算了，人類應該學會自強自救，即使是烏魯克的王。

“你最好滾快點。”猊下再次對小胡子說，“因為我還有正事要辦。”

後者瑟瑟發抖，隻能默默地點頭，連大氣都不敢一聲。

看到小胡子臉上的表，西杜麗不得不在心裏敬佩同僚的“預言”——現在他真是一隻穿著服的綿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