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等到了傍晚，趙曳雪才知道王嬸子中午說的辦法是什麼了。

“這被子是我閨從前用過的，雖然舊是舊了些，但都是好棉花絮的，我今日拿出去曬了曬，夜里蓋著暖和得很。”

王嬸子抱了一床被子進屋里來，利落地鋪在床上，笑著對趙曳雪兩人道：“這屋子也好些年沒住人了，你們倘若有什麼需要的，只管知會，隔著窗喊一聲就能聽見，夜里冷得很，小娘子的病還未好，還是早些休息吧。”

說著，又對趙曳雪使了一個眼，轉出了門，還不忘心地替他們把門掩上。

只聽吱嘎一聲輕響，屋子里的線徹底暗了下來，唯有天過窗紙，投下來薄薄的微亮。

這石頭莊就在婁江邊上，位置頗偏僻，村子也小，攏共就那麼三四戶人家，王家沒有男丁，只有老婆婆帶著兒媳婦住，原本還有一個孫兒，但是在前幾年已出嫁了，余下們二人相依為命。

王家不太富裕，若無特殊，夜里是不點燈的，所以他們早早就用過晚飯，進屋歇息，趙曳雪也實在沒想到，竟然要和北湛睡一張床。

然而這又是在理之中，他們投宿別人家中，已是十分打擾了，又豈能提出過分的要求呢？

自從王嬸子離開后，屋子里的氣氛就變得有些怪異，安靜得幾乎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屋里沒生火盆，夜里確實冷，趙曳雪輕輕抱住手臂，遲疑道：“你……你先睡？”

線很是昏暗，張大眼睛才能看清楚北湛所在的位置，他似乎了，反問道：“你不睡？”

趙曳雪想了想，道：“我可以等你醒了再睡。”

北湛的聲音沒什麼緒：“我要是一覺睡到明天呢？”

趙曳雪：……

像是早就預料到了的反應，北湛輕輕呵地一聲，不知是笑是諷，道：“去睡。”

趙曳雪沒，據王嬸子說，北湛這兩日都在照顧，本沒有好好睡過覺，無論如何都不能心安理得地躺下。

北湛的語氣加重，帶著命令的意味：“去睡覺。”

趙曳雪終于了，上前一步，輕輕拉住了北湛的袖，帶的他往床邊走，銀的月過窗紙，正好落在那被褥上，青花朵朵，泛著微。

北湛住了步子，問：“做什麼？”

趙曳雪自顧自掀開被子，爬到里邊和躺下，然后轉頭看向他，拍了拍空出的另一半，道：“睡覺。”

空氣安靜，唯有冷風吹過窗隙時發出輕微的呼嘯聲，北湛站在床邊，像一株沉默的樹，過了好一會，他才開口，聲音有些不易察覺的僵：“你不怕麼？”

趙曳雪卻并不在意，輕輕道：“怕什麼？”

聽了這話，北湛倒沒再說什麼，也在旁邊和躺下來，屋子里靜悄悄的，誰也沒說話，趙曳雪盯著空的房梁，忽然問道：“為何救我？”

片刻后，北湛才淡淡答道：“你若死了，趙玉磬恐怕要把這一筆賬記在我頭上。”

他說的趙玉磬，是莊國的長公主，也是趙曳雪的嫡姐，雖然并非一母同胞，但趙曳雪是一手養大的，自四歲開始，就被帶到了長公主府中生活。

而趙玉磬為莊國皇帝最寵的長，才智過人，心思敏捷，皇帝甚至破例允許參與朝事，長公主手握權柄，又得圣寵，在莊國確實算得上是呼風喚雨的人，北湛會忌憚也是正常的。

趙曳雪略略翻個，側對著他，訝異道：“原來你怕長公主。”

北湛的語氣有些不悅：“我并非怕。”

他頓了頓，才解釋道：“當初我能順利離開莊國，是因為有相助。”

趙曳雪不說話了，北湛繼續道：“如今莊國與我昭國雖然不睦，但一時半會兒也起不了戰事，我沒必要主招惹。”

趙曳雪的注意力卻已經跑偏了，支起子，小聲問北湛道：“既然你欠了長公主這麼大的人，能不能把我放回去？”

聞言，北湛沉默一瞬，才冷笑道：“你想都不要想。”

趙曳雪并不氣餒，努力勸道：“你看，我于你也并無用，倘若你讓我回莊國，還能還了長公主的人，兩不相——唔……”

沒等說完，一只手就用力捂住了的，不許繼續說下去，夜里，北湛的聲音著幾分氣急敗壞：“閉！”

趙曳雪掙扎：“你聽我說——唔！”

北湛像是恨不得一把掐死似的，一字一頓道：“不許說話！”

趙曳雪：“嗚嗚嗚……”

昏暗的線中，北湛注視著，冷聲告誡道：“我救你一回，與趙玉磬確實兩不相欠了，但是你是不是忘了什麼？”

趙曳雪不掙扎了，安靜下來，聽見北湛慢慢地道：“當初你欠了我的，還未還清，如今又想一走了之？”

“趙曳雪，你做夢！”

大概是看老實下來了，北湛才終于放開，冷著臉，替掖了掖被角，語帶命令道：“睡覺！”

趙曳雪卻像是明白了什麼，眨了眨眼，看著他，忽然問道：“你留著我，是想報復我嗎？”

北湛閉上眼，口中道：“你倒有自知之明。”

趙曳雪思索片刻，道：“你要如何才能滿意呢？”

看著側的男人，月將他的眉骨自鼻梁往下，勾勒出流暢漂亮的線條，仿佛一揮而就的畫，他已不是當年那個孤立無援的年，心思與變得不可捉，趙曳雪再也不能猜到他的所思所想了。

貴為一國儲君的北湛，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才能平復他的怨怒？

只希不要太難了……

懷著這樣復雜的思緒，趙曳雪陷了淺眠，過了許久，側的北湛才慢慢睜開眼，轉頭著，子睡靜，如水的月映在的臉上，皮白皙如玉，近乎明，長長的睫羽投落下輕淺的影子，一如舊識的無憂模樣。

安靜的屋子里，不知是誰的一聲嘆息砸落在地，又仿佛夜風吹過窗欞時，發出的輕響。

……

趙曳雪知曉自己在做夢，夢里漆黑一片，遠傳來了腳步聲，沉而穩重，伴隨著鐐銬在地上發出的聲響，清脆而空曠。

是聽見這個聲音，就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了，畢竟這個夢，這些年已經做了無數回。

每一次都是在這個昏暗的天牢里開始，趙曳雪站在門外，看見那幢幢的火中，一道拔修長的影跟著獄卒穿過長廊，即便是帶著鐵鐐，他的肩背依然直，如堅韌的青竹一般。

趙曳雪呆呆地站在那里，旁邊傳來一個悉的子聲音，道：“這一次冬至大節，昭國不肯來燕京獻禮，父皇為此大怒，昭國又有翻臉的先例在前，看來這一仗是不能免了。”

“大軍開撥前一日，便是他死之時。”

大約是看失魂落魄的模樣實在可憐，長公主嘆了一口氣，道：“還記得我當初怎麼跟你說的？”

趙曳雪自然是記得的，第一次見過北湛后，長公主就告誡：如今昭國這形勢，來日一旦若開了戰，頭一個死的就是這位昭國質子，到那時，無論你給了多，都是拿不回來的。

長公主打量著，語氣里有些憐憫：“你不聽我的話，反倒把自個兒賠了進去。”

趙曳雪眸中漸漸蓄了淚意，聲音微道：“殿下，能不能救他？”

長公主搖首：“父皇與兵部商議好幾日了，就是為著這一戰，時隔兩年，昭國就再度翻臉，明顯不把我莊國放在眼里，他為一國之君，豈能忍得下這一口氣？”

趙曳雪哭著求道：“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昭國與我們打仗，和阿湛有什麼關系呢？他只是一顆無足輕重的棋子罷了。”

長公主看著，就像是在看一個哭著要吃糖的孩子，道：“棋子也有棋子的命。”

趙曳雪止了哭泣，用力了眼淚，小聲道：“我可以去求父皇……”

長公主蹙起柳眉，語氣有些嚴厲，不可置信道：“你昏了頭了麼？他往日待你如何，你當是清楚的，這些年若不是我護著你，他早早就把你掐死了，現在你跟我說，你要去求他？趙曳雪，是我把你寵得忘記自己的份了嗎？”

越來越激，怒不可遏道：“你娘不過是個卑賤的宮婢，勾引父皇，這才生下你，還氣死了我的母后，倘若不是當眾自戕，你以為我會養著你？！”

趙曳雪怔怔地看著長公主那張艷的臉，失去了往日的從容與矜貴，出了最鋒利的毒牙，向吐著信子：“你沒有資格提任何要求，懂了麼？”

趙曳雪當然懂，從親眼看見母親將刀子刺心口的那一日起，就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境。

長公主養著，不過為了把持皇帝的肋，好使他對失去母親的長有所虧欠，從始至終，都是長公主用來獲取好和權勢的棋子。

而一顆棋子如何才能去救另一顆棋子呢？

趙曳雪那時能想到的，無非是，用一顆去換另一顆罷了。

這就是棋子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