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那是趙曳雪此生最為難捱的日子，因為擔心北湛，夜不安寢，食不下咽，做夢都是鮮淋漓的，甚至不敢眠。

想過求父皇，然而正如長公主所說，沒有資格，甚至連皇帝一面都見不著。

都說莊國當今的圣上仁心慈厚，待人以寬，但趙曳雪自小就很怕他，在的記憶中，建德帝是極其厭惡與娘親的。

建德帝與先孝仁皇后是年夫妻，互相扶持，伉儷深，建德帝登基之后，未曾納妃，十年如一日，獨寵孝仁皇后一人，即便孝仁皇后只有一個公主，膝下無子，建德帝也從未離棄，人皆稱贊帝王用至深，有有義。

直到有一個子稱自己懷了龍種，這個子是孝仁皇后的閨中友，手帕之，時常奉旨出后宮陪伴。

任誰也沒有想到，與建德帝有了關系，東窗事發之后，孝仁皇后因此大打擊，了胎氣小產，就此一病不起，只三個月便郁郁而終。

半年后，趙曳雪出生了，從記事起就與娘親住在永巷，那里多是些宮婢太監，對們母子二人冷眼以待，惡語相對，嘲笑娘親即便是爬上了龍床也下不出蛋的。

趙曳雪那時不懂，還天真地問：娘親，什麼蛋？

娘親只抱著，垂淚不語，直到后來，趙曳雪漸漸地能讀懂了那些宮人們眼中的鄙夷和輕蔑，開始變得沉默，不再問東問西，覺得自己與那些人是一樣，又不那麼一樣。

一樣的卑微，不一樣的是，們遭了更多的蔑視與惡意，輕賤如螻蟻，是個人都能踩們一腳，們比塵泥還不如。

趙曳雪就這樣在流言蜚語之中長大，及至四歲時，生了一場大病，太醫院怕惹怒建德帝，不肯替醫治，無奈之下，娘親只能抱著去求建德帝，在大雨中長跪一個時辰，帝王也不曾面，倒是年僅十四歲的長公主路過，看見小小的趙曳雪躺在臺階上，奄奄一息，俯端詳了片刻，問宮人道：“快要死了？”

趙曳雪被高熱燒得意識不清，迷迷糊糊地拉住的袖子，小聲問道：“你是……仙人嗎？”

宮人連忙扯開的手，厲聲呵斥，趙玉磬看了看雨中，子哀哭著磕頭呼喊，一言不發，了乾清宮。

出來時，再路過趙曳雪，停下來，吩咐宮人道：“去請個太醫看看吧。”

趙曳雪就這樣撿回了一條小命，從那一日，娘親就告訴：在這吃人的皇宮里，只有權勢才能活得長久，阿娘是沒有辦法了，但是你還有機會。

的機會就是長公主，依附著長公主這一棵大樹，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趙曳雪那時年紀雖然小，卻十分聰明，又有眼，在娘親的授意與安排下，頻頻遇到長公主，小孩子的討好確實能卸下人的防備，長公主對的態度也一日日的好起來了，甚至會帶著玩，趙曳雪就像一條小尾，兢兢業業地跟在后。

每次回來，娘親會著的頭，夸做得很好，趙曳雪雖然覺得累，但是看見娘親笑，便覺得開心，一切都是值得的。

直到有一日，娘親忽然對說：蠻蠻，娘要教給你最后一個道理，有些錯，是一輩子都不能犯的，永遠不要去奢那些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它的代價絕不是你能承的。

年的趙曳雪似懂非懂，并不清楚這句話里是怎樣的含義，只知道點頭，乖乖地應好。

于是在孝仁皇后的忌日，娘親帶著一把匕首去見了長公主，跪在面前，用那把匕首刺了口，哀哭著懇求，字字泣。

長公主面無表地聽著的懺悔之言，將目投向后，正在捉迷藏的趙曳雪蹲在花圃，呆呆地看著娘親的背影，殷紅的鮮在膝下積了一小灘，慢慢地擴大，像一團迅速泅開的濃墨。

直到長大至如今，趙曳雪也不明白，當初娘親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把托付給長公主，是拋卻了包袱的釋然，亦或是滿懷希冀。

娘親死后，趙曳雪如所愿，離開那個吃人的皇宮，住進了長公主府，平安長大，即便建德帝再厭惡，也不會拿怎麼樣，同時也更加寵長公主，因為他對孝仁皇后的那一份虧欠。

趙曳雪就是一株攀附著大樹的藤蔓，一旦失去了庇護，就只能墜塵泥里。

唯一能仰仗的只有一個長公主。

然而長公主的境也并不好，彼時建德帝立德妃之子為儲君，趙玉磬卻覺得德妃母家勢大，日后恐怕養虎為患，于是極力反對，甚至不惜暗中指使朝臣上書勸諫。

因為此事，建德帝無可避免地對長公主產生了猜疑與怨懟，父之間有了齟齬，彼此關系鬧得很僵，近乎到了離心的地步，建德帝甚至還準備收回長公主的權力。

趙曳雪正是看中了這個機會，去求長公主：“莊梁聯姻在即，但是梁國國君近日得了急病暴斃，如今登基的是一個八歲的孩子，殿下可以暗中派人提議三公主前去和親，三公主與德妃必然不會同意。”

長公主那雙銳利的目著，并不說話，趙曳雪輕輕吸了一口氣，繼續道：“一旦德妃與父皇生了分歧，殿下便可以將我薦出去，我愿意去梁國和親，到時候父皇念在孝仁先皇后的舊，定會與殿下冰釋前嫌。”

長公主沉默許久，才問道：“你是為了北湛嗎？倘若是因為他，倒不必做到這一步。”

趙曳雪垂下眼簾，聲音清晰地道：“怎麼會是為了他呢？我是為了阿姊呀，您庇護了我這麼多年，是該回報阿姊的時候了。”

笑容輕淺，眸中著十二萬分的誠摯，人看不出半點端倪來，過了良久，長公主才起，問：“這樣做，你不會后悔？”

趙曳雪語氣堅定地道：“阿姊，我從不后悔。”

從決心踏出那一步開始，趙曳雪就從沒想過后悔，對莊國的所有留，都系在了那個年上，當親手斬斷那一線時，就如同一只墜落的紙鳶，漂泊到何都無所謂，因為無論在哪里，都覺得痛苦。

痛苦于不能相守，痛苦于此生太漫長，而后悔，不過是加重了這種痛苦。

阿娘曾經告訴：有些錯，是一輩子都不能犯的，永遠不要去奢那些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它的代價絕不是你能承的。

趙曳雪覺得阿娘是對的，的出生本就是一個錯，此后更是用一生詮釋了，何為奢，何為代價。

這樣的人，注定得不到他人的，也不會有一個好的結局。

……

這一夜，趙曳雪睡得并不安穩，到了后半夜更是噩夢連連，好在最后終是醒了，哪怕是因為頭痛而醒過來的。

睜開眼的時候，天微亮，大汗淋漓，頭痛如針刺一般，臉蒼白如紙，旁邊傳來了一個微低的聲音：“怎麼了？”

接著，一只手輕輕放在了的額頭，北湛眉頭皺起，道：“是哪里不舒服？”

趙曳雪咬牙關，只輕輕搖頭，表示沒事，北湛了一手的冷汗，哪里肯信，追問幾遍，見趙曳雪不肯說，便冷了聲音：“你若不說，我去把王嬸起來。”

說著便起，趙曳雪怕他真的去麻煩別人，急忙拉住他的袖子，求道：“不要去。”

疼得臉慘白，柳眉微蹙，眼里盈了淚意，看起來十分招人疼，北湛盯著看了片刻，最后嘆了一口氣，用袖子替拭去額上的汗，緩和了聲音，道：“究竟是哪里疼，告訴我一聲。”

語氣里帶著幾分無奈，就像是回到了年時候，他待人一貫是冷漠寡言，但每次對上，總是一副沒有什麼辦法的樣子。

趙曳雪怔怔地著他，忽然間，眼淚決了堤，在這一刻，就仿佛這麼多年來在心中積累的高墻瞬間潰敗坍塌，大聲哭泣起來。

北湛猝不及防，近乎手足無措，只能不斷追問：“怎麼了？”

趙曳雪哭得淚眼迷蒙，上氣不接下氣，噎噎地告訴他：“阿湛，我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