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窗們眼中，雲知意的頭號宿敵毫無疑問是霍奉卿，其次就是薛如懷。

多年來，雲知意與霍奉卿在考績總榜前三甲上的爭奪呈膠著之態，兩人憋著心氣兒相互較勁，又都年氣盛，槍舌戰是難免的。

可薛如懷常年徘徊在考績總榜中後段，平素又多與街麵上的三教九流往來，言行舉止吊兒郎當，按理與雲知意集不大。

但事實卻是，他與雲知意明麵衝突的次數之多、惡之深，僅次於霍奉卿。

原因很簡單，薛如懷是鄴城庠學旗幟最鮮明的“霍奉卿擁躉”。

他維護霍奉卿向來不餘力，攻擊範圍不限特定對象。

隻要有人與霍奉卿意見相左，哪怕僅僅是為某道題目就事論事的爭執，接下來也必定會遭到薛如懷或明或暗的“二次攻擊”。

誰也不懂薛如懷這份盲目的狂熱從何而來，反正雲知意與他的梁子就這麽結下的。

不過，大家都覺得，霍奉卿待薛如懷與普通同窗沒兩樣，客客氣氣、不鹹不淡而已。

上輩子的雲知意也這麽認為。

此時，當雲知意慢慢從“借蟹吃醋”的驚愕中定神，不著痕跡地以目在霍奉卿與薛如懷之間打了個來回，茅塞頓開。

突然懂了，為什麽上輩子與霍奉卿之間的關係真正惡劣到難以彌合，恰恰是在薛如懷出事後。

原來霍奉卿表麵雖冷淡，心中卻是將薛如懷當做朋友的。

他子孤高清冷，不慣與人膩膩歪歪，對人的好往往都在不聲的點滴間。

就像此刻，他用這麽蹩腳的理由跟過來，無非就是想確認是不是打算找薛如懷的麻煩。

畢竟，在過往無數回鋒中，薛如懷可從沒在這裏討到過半點便宜，每次都被有理有據地辱到崩潰。

想明白了這層，雲知意沒趣地皺了皺鼻子，隨手指指桌上那一大盆蟹，對霍奉卿道：“請便，拿了趕走。”

“吃飯就好好吃飯，別欺負人。”

霍奉卿慢條斯理裝了兩隻蟹在碟子裏，目不斜視，也不知這話是對誰的。

薛如懷點頭笑道：“那是自然。”

雲知意則沒好氣地對空翻了個白眼。

就憑薛如懷在麵前屢戰屢敗的記錄，霍奉卿擔心的是誰欺負誰，還用嗎？

*****

雲知意招呼顧子璿與薛如懷落座，神自若，仿佛剛才並沒有發生什麽奇怪的事。

但薛如懷很戒備，低聲音，惡狠狠質問：“雲知意，你到底有什麽謀？”

突然托了顧子璿邀他來共桌而食，且沒有對霍奉卿橫挑鼻子豎挑眼，這很詭異！

“我告訴你，不要以為……嗯？！”

他話還沒完，就被顧子璿用一隻蟹堵住了。

顧子璿笑裏藏刀地做起和事佬：“雲知意既主請你來，定會明緣由。眼下什麽都還沒，你無緣無故撂什麽狠話？”

顧子璿將門出，起手來自帶三分威懾。而且的話在在理，並未偏幫哪一方，薛如懷隻得訕訕收聲，耐著子等雲知意開口。

“邊吃邊。”

雲知意笑著放下淨手的巾子，從容地掰下一隻蟹，開門見山。

“薛如懷，你在南渠街那間黑賭檔裏做些什麽，我不問。反之，你也不要問我是怎麽知道你這事的。”

霎時間，不但薛如懷麵倏地轉白，連顧子璿都驚出滿腦門子薄汗，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兒。

薛如懷重重咽了幾回口水，瞠目瞪向雲知意：“雲知意，你什麽意思？！”

他沒有承認，卻也沒有否認。此刻嗓音聽起來好似冷厲，實則藏著幾許自陣腳的驚恐。

鄴城庠學是原州的屬最高學府，其間學子本已是原州地界上百裏挑一的佼佼者。如薛如懷這種與同窗相比中等偏下者，若放到普通學館、書院，那也是出類拔萃的。

因此故，鄴城庠學是原州各府各司增補年輕員的主要來源。

原州各界對這裏的學子寄予厚，他們所到的約束自然也比外間尋常學子嚴苛許多。

薛如懷為庠學學子，涉黑市賭檔，還不止是單純地“偶爾前去玩樂”。這事若被查實，除問罪下獄外，按律他還會到“五年之不得參與任何考”的重。

最可怕的是，背上了這個汙點，即便他在五年之後走運通過考，也很難得到重用。如無奇遇，最多就在偏遠鄉鎮做個吏到終老。

“其實，我至今無法認同你這行為。但你既冒著前程盡毀的風險涉足其間，定有不得已的原因。”

雲知意心有不忍，盡量將話得坦率真誠，沒有繞彎子。

“雖你我過往有積怨，但那都是年輕狂的稚意氣，出了庠學山門本不算事。還有不到一年就是州府‘選士正考’，我無心斷你前途。不過，此次考試結束後，你必須盡快設法將自己在那裏的痕跡抹幹淨。實不相瞞，學政司已上報州丞府，下個月就要著手暗查庠學學子涉足黑市賭坊之事了。”

的語氣神都十分篤定，薛如懷方才還繃直的肩背已有氣無力地垮下。

安靜多時的顧子璿惴惴拭汗，心翼翼地問：“州丞府的事，你是怎麽知道的？這能問嗎？”

“因為我正好是學政司舉薦給州丞府，協助差做餌的人選，”雲知意似笑非笑地斜睨顧子璿，“此事如今就你倆知道，別出去。”

薛如懷總算定下心神，抬起眼簾，目攫著的麵龐，啞聲問：“為什麽保我？”

*****

上輩子的雲知意，從求學到仕，人緣一直不好。

普通人就算木訥圓、不擅人世故，也很難做到像那樣樹敵無數的程度。

究其源，無非就是眼裏不容半粒沙，事無巨細都要爭出個是非黑白，對錯之間不容含混模糊。

當初雲知意沒有保薛如懷，因為在的觀念裏，一個人既明知故犯，結局不堪也是咎由自取。

但如今已懂得，地之間，前有明，後必有影。

不是所有事都能以“對錯”簡單二分，有些錯必須被容忍，否則牽連出的後果將會更加嚴重。

“有些事我沒法解釋。我隻能，我真正要保的不是你薛如懷，而是顧子璿。”雲知意自掀了底牌，也算誠意十足了。

“早就知道你是南渠街黑市賭檔的莊家之一。包庇罪，不是嗎？我朋友不多，勉強算一個。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連累。”

上一世，雲知意暗中命，喬裝做餌，協助州丞府差一舉端了數個黑市賭檔。

被當場抓到現行的庠學學子並不止薛如懷一個，但下場最慘的就是他。

因為別的學子隻是貪玩，而薛如懷則是直接參與了坐莊。

之後他獄六個月，罰金高達五十兩，且被判五年止參加考，前途盡毀。

與此同時，有人匿名投書州丞府，言明顧子璿早知薛如懷之事，卻未上報，應以包庇罪論。

州丞府員循線查實後，顧子璿被判杖責十，還稍稍牽連了父親。

雖未因此影響考，但顧子璿從那以後幾乎被顧家放棄，在場也備打、排，去了槐陵縣做管理城防治安的低階武尉。

而槐陵縣，是上輩子顧子璿與雲知意共同的人生終點，兩人前後腳的死期隻不過相差半年而已。

顧子璿算是雲知意求學生涯裏唯一親近的朋友，也是後來在場上唯一可安心托付後背的同僚。

倆的命早就被某隻無形的大手綁在一起，可惜上輩子的雲知意明白得太晚了。

所以，這一次雲知意無論如何都要保薛如懷。

理由或許不夠高風亮節，但保住薛如懷就能保住顧子璿。而保住顧子璿，也就保住了自己。

得穩紮穩打地走下去，不將那幕後黑手揪出來、不將原州府藏著的種種骯髒大白於下，絕不能倒下。

唯有如此，才算對得起上輩子那個被腰斬棄市的顧子璿，以及那個枉死街頭的雲知意！

*****

鄴城庠學沒有真正的蠢貨。

雖雲知意不能暴自己死而重生的事，但已將該的、能的都了，薛如懷與顧子璿稍作沉思，便定下心來，各自都很清楚該何去何從。

薛如懷咬著蟹自嘲勾，故作狼心狗肺狀對雲知意道：“你不怕我反咬一口，回頭就去州丞府告你泄？”

雖大家在學業上尺有所長、寸有所短，但誰都不是糊塗蛋，有些事本不必穿就能心照不宣。

雲知意既敢將這把柄遞給薛如懷，就是在釋放結盟的善意；而薛如懷將其中患挑明，意思就是自己承了這份人，絕不會出賣。

雲知意沒有回答他這明知故問，而是麵無表地看向顧子璿：“這位姐妹，你踹錯人了。”

顧子璿尷尬地憋紅了臉，趕忙蹲下去替雲知意拍拍的半枚鞋印。

無意間鬧這麽一出差錯，氣氛陡然輕鬆許多。三人都忍不住將頭扭向一邊，抿悶笑。

霍奉卿端著碟子再進來時，看見的就是這其樂融融的一幕。

他疑地愣住了。

雲知意餘瞥見他立在屏風前的影，皺了皺眉。

旋即，薛如懷也發現了霍奉卿存在。

關於薛如懷的事，霍奉卿是完全不知的局外人，雲知意半點不想將他牽連進來。

而以薛如懷對霍奉卿的崇敬追捧，當然也不願被他知道自己在外頭那些行為不端的破事。

各懷心事的雲知意與薛如懷異口同聲道——

“你怎麽又來了？”

“又？”霍奉卿冷冷嗤鼻，緩步近前，口中道，“這個字恰到好地展現了二位的驚人默契，以及同樣的嫌棄，與不耐煩。”

“拿去。有借有還。”

他將滿滿一碟去了殼的蟹放在雲知意麵前，冷漠臉：“吃飯就好好吃飯，別嘻嘻哈哈。”

語畢，轉就走，毫不留。

薛如懷疑嘀咕：“他開始不是叮囑‘別欺負人’麽？怎麽看到咱們嘻嘻哈哈，他還是不高興呢？”

雲知意呆滯垂眸，心無比震撼地著麵前這碟子蟹。

“大家都，雲知意與霍奉卿是一見麵就掐到昏黑地的死敵，”顧子璿興地以兩手捧住臉，似乎發現了某個驚大，“莫非，這中間有什麽誤會？！”

雲知意緩緩抬頭，皮笑不笑：“是有所誤會。卻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哪樣？！”

這次，換顧子璿與薛如懷異口同聲了。

“我與霍奉卿相識十年有餘，這是他第一次幫我剝蟹殼。”

雲知意心複雜地歪頭看著薛如懷：“卻是為了多個借口進來，看看我有沒有背著人欺負你。”

薛如懷被震驚到合不攏，與顧子璿麵麵相覷。

雲知意沒理他倆，使勁夾了一筷子蟹塞進口中，用力咀嚼，仿佛在生啖霍奉卿。

個狗竹馬，不要也罷。對誰都比對好，真是相逢何必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