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奉卿出門向右走了不到五步，借著燈籠與月就能大致看清言家的鎮宅石獅，以及姿儀懶散斜倚在石獅旁的年言知時。

言知時神思恍惚地著前方，左手不停將錢袋高高拋起，又穩穩接在掌心。

乍見霍奉卿，他暫時停止了手上的作，漫不經心地寒暄：“霍大哥，散步啊？”

他隻比霍奉卿兩三歲。同是年郎，年歲相近又自比鄰，雖迥異，但見麵閑聊幾句的還是有的。

霍奉卿不答反問：“你怎麽在家門外站著？”

“糟糟的，”言知時指指自家宅門，吊兒郎當地笑，“吵得我腦仁兒疼，出來躲清靜。”

“你家裏出什麽事了？”霍奉卿不聲地問。

言知時撇撇：“誰知道？言知白滿吱吱哇哇不消停，我爹又繃著臉不話。我娘這邊哄一句，那邊勸一句，我反正沒聽明白是怎麽回事。”

“那你……”霍奉卿頓了頓，“你長姐呢？”

“照舊在書樓裏，”言知白嗤鼻輕笑，“世家之風，山崩於前而不改，該幹嘛還幹嘛。”

霍奉卿看看，道：“快宵了，早些回去。”

*****

鄴城各街巷住什麽人、家宅規模上限如何，都是有規矩的。

這條街住戶不多，都是如言、霍這般，家裏出了者的庶族。

所以言家宅子是循規蹈矩的兩進院，掌家夫婦帶三個孩子，倒也足夠住了。

在雲知意被送來原州的前一年，祖母從京中派了人來，南院的牆起了座三層朱紅樓，這樓就了整條街最高的建築。

樓並不奢華，端雅地居高臨下，在鄴城這偏遠州府無聲昭示著京畿雲氏的世家尊榮。

牆這頭就是霍奉卿的書房，所以他算是親眼看著朱紅樓拔地而起，也親眼看著樓最高層的闌幹前，憑空出現一位玉袍的姑娘。

不管再過多年，他都不會忘記那個春夜。

他夜讀半個時辰後慣例出來歇眼，一抬頭就見樓第二層有個陌生姑娘正負手憑欄。

雖的袍布料讓人遠遠一看就知貴重，樣式卻利落極簡，通無累贅華麗珠翠點綴，僅眉心有片金箔。

姑娘站姿筆，量不算特別高，孤影獨立無仆從環伺，偏生氣勢驚人傲然。

月華沾為飾，清風繪影做骨。

不必刻意堆金砌玉，無需大肆張揚排場，站在那裏便是“矜貴”本。

那是將滿八歲的霍奉卿第一次知道，什麽是“曆三代初顯貴氣，經十代而積威儀”的世家風采。

那時，麵對突然出現在夜中的鄰家年，雲知意半點驚慌也無，隻是好奇地歪頭打量，微瞇的明眸瑩瑩有笑。

——你便是霍家兄長？

——聽你自敏慧過人，一向又勤勉克己。祖母盼我能見賢思齊，時時以你為榜樣自律，所以樓修得離你家近了些。

——往後同在庠學，若霍家兄長被我奪去風頭，可千萬別哭鼻子。

姑娘的笑音脆潤，字字從高拋來，仿佛有人自雲中灑下一把珠玉。

話裏有三分試探，五分挑釁，還有兩分不清道不明的意涵，讓人暗生惱火。

年霍奉卿很不喜歡那種覺。

時隔多年，當初過的每個字霍奉卿都記得，卻不太記得自己如何作答。隻能想起一句——

年紀，學那些酸文假醋。什麽霍家兄長？奉卿哥哥。

當時雲知意不屑地做了個鬼臉：呸你的呸，臉真大。

那模樣可醜死了，哪還有什麽世家姐的風采？但霍奉卿卻看笑了。

*****

搖頭甩開記憶中的尷尬往事，霍奉卿雙頰不爭氣地燙了起來。

好在有夜掩護，不必擔心被樓上突然出現的混蛋看穿。

那頭，雲知意正趴在闌幹上，眼神古怪地俯視他。

“看什麽看？”他冷聲掩飾著霎時的慌。

雲知意從善如流，將目徐徐移向秋月。

“當年我住進來時，除家人外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你。如今要走，在這裏看到的最後一個也是你。”

霍奉卿背在後的手不自知地握拳。“想去哪裏？你父母不會同意。”

“嗐，我若真想做什麽，我爹娘哪管得了？”雲知意仰穹頂，一直笑著，“我要搬去南郊雲氏祖宅啦。往後再沒人丟石子過來擾你夜讀，高興吧？”

霍奉卿繃的心弦稍稍鬆弛，冷冷輕笑：“高興。”個鬼。

看來是不打算解釋搬走的緣由。雖這讓他有些悶，卻也理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再他倆劍拔弩張好些年，也就近幾日才突然融洽和緩些，若追著問下去，恐怕又要鬧僵。

罷了，隻是搬去南郊，不是離開鄴城，不是離開原州回京。這樣也好。

十年來，雖雲知意盡力融，在言宅境卻始終莫名尷。

此事外間旁人不會察覺，霍奉卿卻因毗鄰的緣故多能窺見端倪。

夜讀時常會站在樓上發呆遠眺，每次隻要看到的目對著京城方向，霍奉卿就沒來由地煩躁心驚。

若搬去雲氏祖宅，至會自在些，那裏是原州地界上真正屬於的地方。

不上來道理，霍奉卿始終覺得，雲知意生就該如王，威風凜凜獨霸自己的地盤。

定下神，霍奉卿淡聲提醒：“別以為搬出去就可以懶怠學業。明年考，你我之間就要定勝負了。”

沒應這話，隻彎腰垂首，將雙臂疊在闌幹上，下杵著臂，笑意神。

“欸，霍奉卿，問你個事行嗎？”的聲音突然低，喁喁似與人耳語。

“你盡管問，”霍奉卿冷漠道，“我未必答。”

無趣地皺了皺鼻子，笑道：“那算了。我猜，你多半隻會答‘要你管’。”

霍奉卿暗暗咬牙，有些惱。“幾時搬走？”

“明日先去城北驛繼續借住，祖宅許久沒住人，得收拾一下。”

雲知意站直，神變得認真：“對了，你知道薛如懷家在哪裏嗎？我隻依稀記得在城東，卻不知位置。”

霍奉卿眉心立時皺：“你打聽別人家住址做什麽？”

“既你這麽問，看來是知道。是這樣，到下月‘送秋宴’之前都沒課，我有別的事，不會每日去庠學。拜托你幫忙悄悄他轉告一聲，我之前對他過的事，千萬抓辦。”

這個答案並未平霍奉卿的眉心：“什麽事？”

“我救人呢，不是讓他去作犯科。你隻需暗中幫我提醒他一聲，”雲知意雙手合十，噙笑懇求，“別細問，求你。”

“就你事多。”霍奉卿隔空淡淡白了一眼，轉就走。

再不走，突然震響的急促心音怕就要被聽去了。

*****

在城北驛，雲知意閉門三日未出。什麽也沒做，除了發呆就是蒙頭睡。

遇事向來果決，但這次關於“要不要與盛敬侑合作”，居然猶豫遲疑，到了要以渾噩昏睡來短暫逃避的地步。

上輩子最初答應協助查黑市賭檔，原因很單純，就是看了州丞府差手中的一些證據、記檔，知道黑市賭檔這事幾乎每都損害著普通人的生活。

那時想，若能早一將這些地方都查封幹淨，不得就能多挽救幾個賭徒的家人，不必被拖累到家徒四壁沒飯吃，不必麵臨“賣兒賣、典妻當夫還賭債”的慘劇。

哪怕這案子後來毀了薛如懷前程、給顧子璿帶來麻煩，更稍稍波及到自家父親，雲知意都沒後悔過。

因為那次徹查意外翻出幾位州牧府員涉事的鐵證，這使州丞府下了決心，在鄴城以外的地方如法炮製，將整個原州的黑市賭檔一掃而空。

之後好多年，黑市賭檔在原州銷聲匿跡，再不曾死灰複燃。

後來雲知意明白了，州丞府不過是黨同伐異，抱團犯上，進一步打州牧府。

借這利益不相關的學子之手，隻為不落人口實而已。

但不在乎這種利用。

事的結果對大多數百姓有益無害，這才是真正關心的。

讀書人不勞作但可膏粱，世家子無功勳卻能得尊榮，這一切是有前提的。

【年求學養正氣，材做不避事。替地亮星火，為萬民開太平。】

古往今來書上都這麽寫，夫子們這麽教，父母尊長也做此期許。

上至帝王將相，下至販夫走卒，世間所有人對飽讀詩書的年輕士子們也是這樣托付的。

可有時真遇著事，所有人都明知其有害民生，卻總有人冷嘲熱諷兼之語重心長——

年輕狂，不知高地厚。世間事哪有那麽簡單？就算自己不怕惹事，也該為父母、親人多想想利弊得失啊！

上輩子雲知意為七八載，從上司、同僚，甚至普通百姓口中都聽過類似的勸阻。

本以為，在落得“一心為民卻死於民之手”的可笑下場後，重來一次的自己絕不會再傻乎乎去充英雄。

可經過多日的掙紮與糾結，發現一個驚人的事實。

重來一次，且還多了盛敬侑這個變數，依然無法背棄十七歲時的魯直初心。

【年求學養正氣，材做不避事。替地亮星火，為萬民開太平。】

哪怕全下人都真信這話的人是傻子，哪怕曾經因此險些死無葬之地，居然依舊深信不疑。

雲知意擁被坐在床頭，煩躁地薅發頂，自嘲苦笑。“我可真是個酸文假醋的愚蠢白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