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知意蹙眉,嫌棄地睇向自家弟弟。
“我收拾,我立刻收拾,”言知時尷尬賠笑,“這不是被霍大哥驚著了麽?”
過去這些年,霍奉卿和雲知意但凡湊到一起就容易起口角,無論大事事都能杠上兩句。
此刻霍奉卿卻突然和雲知意開起了閑極無聊的玩笑,言知時當然震驚到失態。
其實雲知意也是震驚的。
不過,轉念想起宿子約今早回稟,昨夜見到一位疑似霍奉卿的年人喬裝出州牧府。
想,大概是他昨夜與盛敬侑談定什麽好條件,所以才心大好地開起無聊玩笑來吧。
雲知意斂好驚訝心神,喚來梅吩咐道:“你盯著二爺將桌上收拾幹淨,這幾本書也要清理好拿出去曬曬。不要幫忙,讓他自己收拾。”
自知理虧的言知時倒也認命,乖乖跟著梅去打水拿抹布。
待到書房隻剩下兩人麵麵相覷,霍奉卿才道:“你是要問我的誰?”
“不問,你憋著吧。”雲知意輕嗤一聲。
霍奉卿冷淡輕哼:“就算你問,我也不會答。”
“你想讓我幫你抄什麽詩?”雲知意懶得理他的故弄玄虛,直接換了話題。
霍奉卿道:“臨時起意的,沒想好。你幫我挑吧?”
反正此刻也無旁事,雲知意便起捋捋上褶皺,舉步走到右側靠牆的書架,認真翻找著。
“這些書還來不及分類整理,都是隨便放的。你想要抄哪種詩?”
“不知道。”
雲知意忍住毆打他的衝,認真再問:“是抄了送什麽人的嗎?你總得清用,不然我也不知怎麽挑。”
“不送誰,隻是想學學你這種字,”霍奉卿目最終定格在右側最高層的某,“就第五層最右側那本吧。”
雲知意仰頭看看他指定的那本詩集,又回頭來瞪他:“你玩兒我呢?”
霍奉卿倏地抿住畔笑弧。
在雲知意的瞪視下,他徑自起走過去,站在的輕鬆地將那本詩集取下拿在手裏,眉梢得意輕抬:“嗯。”
雲知意咬牙:“霍奉卿,我倆‘比誰更高’這件事,在三年前就已經正式結束了。”
他倆從十歲起就什麽都要比個輸贏,高這事曾經也是兩人之間的較量項目。
有那麽幾年裏雲知意是略略俯視霍奉卿的,可大約十三四歲時,霍奉卿的量突然開始迎風躥,於是一吐多年悶氣,經常找茬讓會“低人一頭”的憋屈。
其實雲知意個頭並不矮,甚至比一部分男同窗還高些。奈何霍奉卿是鶴立群那種,就算繃個周筆直也還矮他大半頭。
高這事又不像學業,長定後就隻能願賭服輸。這個稚的比試項目最終以雲知意“割地求和”,送上霍奉卿指定親手做的“薄荷桂糕”而宣告終止。
“突然想吃薄荷桂糕。”霍奉卿眼神瞟向房頂的雕花橫梁。
雲知意一把奪下他手中的詩集,冷笑:“夢裏想去。”
霍奉卿眼神爍了爍,餘微微瞥向,才冷卻不久的耳廓再度燙個半。“好吧,這可是你的。”
夢裏想的,就不隻是薄荷桂糕了。
*****
無論何時何事,雲知意都是個言出必行的人。
雖然霍奉卿的挑三揀四,但還是耐著子以宮字替他抄了一首《休洗紅》。
【休洗紅,洗多紅淺。卿卿騁年,昨日殷橋見。封侯早歸來,莫做弦上箭。】
疏懶慵的字,使詩中的告別與盼歸莫名多了幾分繾綣滋味。
看霍奉卿著那張字紙發怔,雲知意無端尷尬,清了清嗓子:“這字不太這詩。要不你還我,我換首詩另寫給你。”
“還是不可能的,除非你拿薄荷桂糕換。”霍奉卿將字紙拎起來對著門口風來,助墨跡速幹。
“是我最近過於和氣了?不與你爭吵,你就覺得我有求必應?”雲知意沒好氣地哼笑。
霍奉卿想了想:“要不,我每日來教你算學?你做薄荷桂糕當束脩。”
“嗬,然後每日被你嘲諷辱?我有那麽傻?”雲知意送他一對白眼。
兩人言來語往,坐在旁的言知時半點不進,覺得自己特別多餘。
他不甘寂寞地撇了撇,趁著兩人都沉默的間隙出聲:“長姐,中午吃什麽?”
雲知意笑問:“我要留你們吃午飯了麽?”
“來都來了……”言知時訕訕囁嚅道。
雲知意拒絕得很是委婉:“我這裏暫時人手不足,照顧不周全。等過幾日祖母那頭派的人都到了,那時你若還願來,我不反對。至於功課,往後不必勉強敷衍,明日起不用來了。”
言知時猛地抬頭,眼神震驚,手足無措:“姐……”
雲知意道:“我認真的,不是在詐你。還有大半年就要考,我自己的事都忙不過來。我知道,你與言知白向來煩我約束過多,今後我保證不再管,你們隨自己心意就好。”
慘遭趕客的言知時很懵,懵到不出話來。
“霍奉卿,你也不是什麽閑人,別一陪著言知時往我這兒跑。‘送秋宴’之前我都閉門苦讀,放心吧。”
最後這句話很突兀,還在發懵的言知時完全不懂的意思。
可霍奉卿卻聽懂了。
雲知意的弦外之意是,知道他在為盛敬侑做事,也知道他是來確認行蹤的。
所以,拒絕言知時近期再登門,其實是不想再看到他。
他俊麵繃,突然有種被欺騙的憤怒與委屈。
原來剛才對他那樣和親近,就是為了讓他別再來煩。
果然所有的甜棗後麵都等著一棒子,兜頭捶得他眼冒金星。
*****
和上輩子一樣,黑市賭檔案收尾很快,到九月十二這日就將所有涉案者緝拿歸案。
城中靜鬧得很大,不但州丞府轄下近百位捕快傾巢而出,還有幾家頗規模的茶樓酒肆派出廝滿城追著捕快們跑,及時將消息回傳,供書先生繪聲繪影向閑人們實時傳達。
上輩子的這時候,雲知意正兩耳不聞窗外事地在朱紅樓裏對著算學題抓耳撓腮。
這次不一樣了,大大方方帶著宿子碧,約上顧子璿,悠哉哉坐在“聞香樓”,各零就茶,看書先生七分真三分假的盡演繹。
在一眾看客忽而咬牙切齒、忽而拍手好的喧鬧中,顧子璿扶額,著嗓子道:“這架勢,是要將新來那位盛大人架在火上啊!”
連大剌剌的顧子璿都聽出玄機了。
書先生傳達“誰誰誰又被差捕獲”時,隻要是州牧府員,他會重點詳述此人生平,再撿幾件黑市賭檔鬧得別人家破人亡的實例,無需刻意引導,在座之人已然民怨沸騰。
此次涉事落網者眾多,有有民還有學子。涉事員也不獨州牧府的,州丞府也有兩個,但書先生對那兩人就是輕描淡寫帶過。
“州丞府掌原州權柄這麽多年,不是無緣無故的,”雲知意咬著糖豆笑道,“盛敬侑這一悶挨得也不算虧。”
顧子璿嘖舌道:“原州牧這位置跟流水席似的,誰來坐都得很快走人。往常我聽人是這位置風水不好,還真信了呢。這手段,我瞧著盛大人一時三刻難翻。”
“那不一定。”雲知意若有所待。
顧子璿茫然撓頭:“他才上任沒兩個月,轄下的員就出了這事,眼下民怨全衝著州牧府,百姓對他的第一麵觀已惡劣至極,這還怎麽翻?”
正著,本在專心聽書的宿子碧回眸笑道:“哥!”
宿子約大步流星走上前來,對雲知意行了禮,又對顧子璿抱拳致意。
見顧子璿好奇地打量著他,雲知意便出言引薦:“宿子約,子碧的哥哥。子約,這是我同窗好友顧子璿。將門虎,手很是了得。‘送秋宴’時有比武,你們兄妹或許可以同切磋切磋。”
顧子璿本就是個豪爽子,見人自帶三分,跟誰都能攀上話。當即張口就來:“咱們三個都是‘子’字輩的,瞧這緣分!‘送秋宴’時定要過過招,以武會友嘛!”
“承蒙顧姐青眼,屆時必定討教。”宿子約笑著應了戰。
他們都是雲知意信得過的人,既引薦過,也就開門見山了:“子約,你坐下。”
宿子約依言坐下,接過妹妹遞來的茶盞一飲而盡後,低聲笑道:“雍侯世子一個時辰前在南河渡下船了。”
“雍侯世子?!”顧子璿震驚輕呼,“原州可很來這麽大尊的佛呢!怎麽下船一個時辰還沒進城?沒人去迎接?!”
宿子約憋笑:“怎麽可能沒人去接?州牧盛大人不亮就帶人在碼頭等著了。”
“那還讓他在碼頭喝一個時辰的風?”顧子璿百思不得其解。
“盛大人與世子打了個賭,是在日落城門下鑰之前,若城中百姓捧桂前去夾道歡迎的人龍能排夠十裏長,世子就會當街灑五十箱銅角做‘落地賞’。雍侯世子的隨侍這會兒正在城中銀號兌銅角。”
兩個有頭有臉的大人,卻有了如此不著四六的賭約,荒唐得讓宿子約隻想笑。
雲知意嗤之以鼻:“這什麽鬼主意。”
“世子答應了?!”顧子璿與宿子碧齊聲驚呼。
宿子約肯定地點點頭,笑得見牙不見眼:“答應了。這會兒州牧府的員吏正滿街敲鑼打鼓,號召大家捧桂往南河渡方向排人龍。”
宿子約從前並不知道雍侯世子這個人,所以有很多疑問。“大姐,這雍侯世子為何會應如此荒唐的賭約?”
顧子璿與宿子碧也有同樣的疑問。
麵對三人充滿求知的眼神,雲知意輕聲笑哼:“撒錢是他的個人好,隻要名目夠新奇風雅,他就願意。”
顧子璿險些沒坐穩:“怎麽會有這麽古怪的好?!”
雲知意淡淡勾:“若你出生就是侯府世子,活到六十歲還是侯府世子,既不能接管家業,又沒機會出仕做,那你也會憋出許多古怪好。通俗地,就是吃飽了、活膩了,閑出的病。”
從開國主時代起,雍侯家就是世襲侯爵,但家主與世子不能出仕。沒人知道為什麽,他家自己也不提這茬,世世代代安做富貴閑人。
顧子璿兩眼晶晶亮:“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這麽荒唐的大熱鬧,得去瞧瞧!知意,走!”
“今日的算學題還沒做,我得回去了,”雲知意笑覷著一臉期待的宿子碧,“子約,你帶子碧隨去玩吧。”
得了應許,宿子碧高興壞了,與顧子璿手牽手就開跑。宿子約搖頭笑笑,執了辭禮方才離去。
雲知意來二會賬,便上了自己的馬車。
*****
坐在馬車裏閉目養神間,雲知意想了很多。
不得不,南河渡碼頭這主意雖荒唐,卻有用。
對百姓而言,開黑賭坊害人斂財的員固然可恨,但突然來了個“散財子”,實實在在將錢灑到他們跟前,是個人都知道該往哪邊跑。
此刻的義憤填膺,轉頭在哄搶“落地賞”時就會被降橫財的驚喜衝淡。
這賭約是州牧盛敬侑與雍侯定下的,大家得了盛敬侑開口替眾人討來的好,之後自不好意思再對他太過指。
至,將來再痛罵“州牧府全是狗”時,多得加一句“盛大人還行”。
這招看起來不著調,卻非常實用地幫盛敬侑打開了在原州的局麵,百姓對這位州牧大人再不會毫無印象,在黑市賭檔案中被推上風口浪尖的州牧府在民眾心中也稍稍挽回些許好。用的還是人家雍侯世子的錢!
雲知意直覺這應該是霍奉卿出的主意。
估計,霍奉卿這次幫盛敬侑逮著雍侯世子這隻羊,不會就薅這一把,“送秋宴”上多半還有花樣。
以上輩子的經曆來看,原州所有員裏最懂把控民心走向的,一個是州丞田嶺,另一個就是州牧府留府長史霍奉卿。
那時的雲知意特別反這兩人控民心、相互鬥法的手段,如今再看,卻多了幾分別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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