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

十裏揚州城，走過半停，直到西門都天廟外。

此夜，廟裏和尚虔誠，經聲不停。廟門階前，石柱燒燈，火隨風細晃。

阿沅聽飄瓦講過，這廟曾有一口泉眼，能治百病。隻是那泉水，在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幹涸，無因而來，無果而終。

和尚還道，若這泉水還在，世上的寺廟，泰半要關門。隻因香客們拈香祈福，無不是為著治百病，的病，抑或心病。

阿沅微微一笑，人又已步出幾丈外，邁過流水橋，往那筱園去了。

夜深，筱園，止心樓。

阿沅聽著琴聲，曉得趙洵在小湖那邊。是而，才大膽走到止心樓，推開槅子門。樓沒有燭火，但月清洌，窗落下斑駁陸離的影子。

阿沅取出香綢袋，袋裏盛裝四顆珍珠，並逍遙玉牌。

將這一袋東西放在書案，茫然四顧。此樓寂然，阿沅忽而想起五年前，千裏跋涉，兼程趕至大漠，黃沙巨木層起的逍遙樓，已陷進連綿大火。滿目紅衝天，染蒼穹，慘之聲，不絕於耳。

阿沅下馬，站在山頭幾棵大樹下。雖隔得極遠，但那熱氣已灼得臉頸冒汗。似傀儡不，手上牽的馬，亦有所，四蹄踟躕。正此時，從大樹飛撲摔下一人，正摔在阿沅的馬上。

那人滿臉沾著黑灰，攬著轡頭，勢要搶的馬。

怎料阿沅一邊傷心，還一邊輕輕持著韁繩一端，那馬竟紋不。那人眼含驚怒，失措之際，一下掣出阿沅掛在馬鞍旁的長劍，劈頭就要往阿沅頸上斬去！

隻可惜那劍虛弱無力，還自唞，阿沅稍稍掠一避，隨手一探，轉眼已從他手上奪回寶劍。

試問逍遙樓無數弟子，個個習武，誰的劍舞得這般沒用？

眼前此人，想必就是逍遙樓的主趙洵。

阿沅沒再說什麽，點足一掠，坐上馬鞍。趙洵大驚，還要反抗，已被阿沅點住道，困在懷裏，策馬而去。

逍遙樓總壇雖敗，但門下子弟，散布武林，逍遙令仍然惹人垂涎，自然有識得趙洵的，暗暗派出追兵不斷。

阿沅記得頭一回殺人的夜，無有月。和趙洵共騎的馬日夜兼程，疲乏不堪重用。阿沅隻好棄馬，拉扯著趙洵的袖子，靠腳力逃命。

可這趙洵忒不濟事，阿沅索蹲下，趙洵遲疑片刻，阿沅已經將他這麽一個大男人背著，翻山過嶺幾十裏。

累極，阿沅歇在山坳一座關帝廟前的門檻上，尋思著兩人逃命，靠一雙腳，不是自尋死路麽？心想出一個對策，問也不問，就把趙洵五花大綁，倒吊在神廟大梁！

阿沅則藏在重重帷縵後。

不過一個時辰，十餘騎追兵趕來，十餘個黑人進廟裏。隻見現的獵掛在梁上，束手就擒。他們麵麵相覷，沒有不驚疑的！

就這一瞬驚疑，已是闖江湖，要命的一瞬！

阿沅飛劍斬來，一劍一個人頭滾地，撲落落滾得到都是！還有那一道道流河，濺得阿沅滿臉是，亦濺得那趙洵滿臉是。

但那趙洵的眼睛，卻眨也不眨。

阿沅殺遍這十餘人，微微冒汗，回頭看趙洵一眼。

趙洵眸冷冽，好似殺人一事，極其平常。

確也，世人早晚要死，猖狂不過一時，落魄不過一時。

飄於世，各安天命。

但阿沅心還是震不已，舉袖盡自己臉上漬，又替趙洵盡，將他放下。兩人走出神廟，各騎一匹廟前的大馬，重新趕路。

自此阿沅話更，那趙洵話倒多起來。

趙洵問為何闖進大漠。

阿沅隻道迷路。

趙洵問出何門何派。

阿沅隻道無師自通，野路子劍法。

趙洵問籍貫家人。

阿沅隻道父母早死，籍貫不知。

趙洵問初見時為何落淚。

阿沅隻道熱氣煙熏。

趙洵便不再問了。

這一路還有幾十戰，趙洵不會武功，阿沅怕他失援，日夜不離。

最後錢塘一別，已有五年。

夜過三更，月涼如水。

趙洵自湖邊琴歸來，他的幾個隨伴當，將此琴裝回黃錦織西蓮花紋的琴套，係上流蘇，盛回匣中，又點起安息香，提著小巧熏爐，鋪床、落帳、熏被。

趙洵自在書架邊，揀一卷舊書，撥開正是中間看過的一頁。書上道，“或孤遊而自得，或駢進而紛爭”。

他孤遊並不自得，駢進卻果然紛爭。趙洵卻神嘲弄，揮揮手，那些小侍已退下去。他就著一枝紅燭的，在窗邊的榻上看書。

窗外小園裏海棠如錦，木蘭似玉。一陣風過，香氣滃然，窗紗而至。趙洵一瞬凝神，聆聽那簌簌的枝葉，拂於窗上，沙沙作響，這極靜之時，他眼一瞥，忽的瞧見書案上多出一件東西。

待他走近，打開一瞧，已曉得阿沅來過。他將那袋東西丟進匣中，已無心思看書。

次日大早，揚州城衙門大開，裏三層外三層滿人群。百姓萬人空巷，都要看杜知府二審無頭。

阿沅、和尚一行，也是早早包下對過的茶樓的一間雅室。

此時阿沅推窗，遠眺府衙，問和尚道：“隔得幾十丈，比一箭之地還遠，怎麽看審案子。”

和尚笑而不語，還是花紅玉淺笑道：“阿沅妹妹有所不知，上回杜慎一審無頭，我也是在此看的堂審。”

“這般遠，花姊是如何曉得眾人言語——”阿沅忽而領悟。

花紅玉盈盈一笑，道：“奴恰巧懂得一點語末技，不敢自誇，隻怕被阿沅妹妹恥笑。”

阿沅猜對，詫異，和尚卻笑道：“小玉太謙，太謙，今日還得仰仗你的這點末技哩！”

又過半個時辰，謝家的馬車來了。還有沈衝，並諸多當事的知人，亦已前來。

但見兩班衙役握長搗地，高呼威武，眾人長脖頸，都要瞧那杜知府如何審案。

作者有話要說：　　趙洵：我送你的牌牌你怎麽又還給我了。

顧沅：我一直找不到你才沒有還給你的，你以為你那破牌牌能簽約五年以上？

☆、鬼麵二審

那杜慎升堂問案，阿沅瞧得仔細，此人年不過三十，七尺以上材，眉分八字，雙目炯炯，儀表十分威風，舉亦十分正經。

花紅玉倚定窗，瞧，附聲道：“杜知府道，古有萇弘，一碗心頭，三年化作碧玉，今有蕭進人頭，半年不壞，實乃祥瑞，是罷？方師爺？”

和尚聽了直笑，阿沅亦微微皺眉。

此時，公堂之上，杜長畔的方師爺，恭恭敬敬回稟一段話。饒是花姊不說，阿沅亦曉得是溜須拍馬之詞。

果然，花紅玉同聲同氣道：“方師爺道，老爺初來揚州做，北門城頭便長出九穗瑞禾，衙門梁上便生出並靈芝。種種瑞兆，可見老爺承天意厚。這蕭進人頭，半年不壞，自也是祥瑞！”

阿沅聽到此，索不看，也在桌邊坐下，和尚遞與一小杯明前茶，道：“奇哉怪哉，你用劍持定，偏偏人卻是急子。小僧問你百八十遍，師傅是誰，總不肯說。”

阿沅微微一笑，道：“所謂持定之人，多半藏有不可告人之事。我不願提，是不願與你扯謊。”

和尚一笑，請道：“也罷，飲一杯熱茶罷。”┅思┅兔┅網┅文┅檔┅共┅┅與┅在┅線┅閱┅讀┅

花紅玉倚窗看著半日，也有些證人跪在地上，背對著，瞧不清的。

但幸而杜知府大方慷慨，給謝素、沈衝等要害人賜座。

花紅玉見得他們的齒，倒也辨個七八分，道：“掃垢山莊的管家謝忠，呈上杭州龔如玉等文士的親筆聯名帖，金線鎖子甲早已失盜，謝無憂並不曾另贈他人。這帖，倒是個力證。

且那謝無憂上瘡傷未好，站著說話，辯白道，他久不在揚州，這個俞婉還是數年前見過，他嫌不好。

謝無憂自有一套道理，煙花子，一是相貌標致，二是溫可人，三是藝苑才。俞婉隻占一條，不得他的眼。”

和尚笑道：“小玉呀小玉，這三條你都占全哩！若你早些年從姑蘇到揚州，這無憂公子定是你不及的。”

“宗師又說笑了！”花紅玉麵酡紅。

阿沅慢條斯理飲一杯茶，人私語再麻，也隻當沒聽見。

花紅玉再看，卻道：“杜知府大怒哩！道這謝無憂砌詞推卸，杭州府鎖子甲是半年前丟的，這蕭進也是半年前死的，就算有這個聯名的帖，怎知不是你掃垢山莊相的文人？

那方師爺也說極是，還道，就算這帖是真的，怎見得那些文人沒認錯，無憂公子大可穿個仿造的金線鎖子甲，自稱失盜，賊喊捉賊。”

飄瓦聽了一笑，道：“謝家也該怒了。”

“宗師說的極是，”花紅玉笑道，“謝無憂與那方師爺打起來！”

阿沅起去看，公堂之上，謝無憂傷還沒好利索呢，先搶著當堂差人的水火，追著那方師爺打呢。

方師爺滾到公案長桌底下，謝無憂隻拿來掃，打是沒打上，揚州公堂的麵子倒是一文不剩。

李都頭、王都頭開樸刀，上前來攔。

謝無憂一聲冷笑，騰空使個淩厲的扇麵法，差點著兩位都頭的臉。兩位都頭嚇得一冷汗，著迭退。

這謝家的武功豈是尋常？

此時，那天下門沈衝手底下的幾個青大漢，終於按捺不住，齊刷刷掣出雁翎刀，白閃閃，要去鎮那謝無憂。

掃垢山莊站在謝大公子後的幾個黃弟子，亦不是俗流，凜凜然握齊眉，髹漆嵌金，上前與那天下門爭鬥。

一時公堂之上，打殺之聲不停，倒是知府杜慎、大公子謝素、天下門沈衝三個，仍然坐著不。

“好戲！好戲！隻是這般糟糟，何年是個頭？”飄瓦此時倚著窗道，話畢忽而擊掌大笑。

他這笑聲初時不怎麽厲害，片刻之後，兀然拔高，剎那如空穀虎嘯，險峰獅吼！

那公堂上的、衙門口看的，耳鼓振，霎時駭住，瞠目結舌，個個忘記舉。

飄瓦一提氣，蹬上窗欞，如大鵬展翅，在屋簷上幾個起落，已徑直飛進衙門，旋落在公堂之上，朝眾人躬拜禮，念一聲阿彌陀佛。

阿沅仍在茶樓倚窗遠眺，此時微笑道：“還說我子急，和尚子更急。”

花紅玉亦笑道：“莫非宗師看出什麽端倪？”

此時，謝無憂一見飄瓦，大怒，罵道，“你這禿驢害人不淺，我們謝家不找你，你倒自己撞上門來！”

話未落，謝無憂又一當頭劈來，飄瓦馬步一紮，大袖一揮，“豁”一聲已將那斷兩截！

謝無憂丟下那，提飛掃，飄瓦左避右讓，忽的起肘擊向謝無憂的膝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