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難耐,皇帝難得給自己休假，歇在了朝歡宮。

殿中置了冰，涼風習習,舒暢無比。

蕙昭儀鬆鬆挽著袖，正親手煮茶,嫋嫋水霧升騰，霧氣中約可見的秀麗眉眼和溫神。

這番愜意下,乍然得知荀宴同陳家人打了起來，雙雙傷的消息，皇帝心中不可謂不震驚。

大掌一，直接將茶水濺到了膝上。

點點灼燙也無暇顧及，皇帝傾問道：“發生了何事？你說清楚些。”

在皇帝想來,這個兒子沉穩持重，定不可能是他主惹事。

全壽小心道：“陛下,聽說是荀公子大庭廣眾之下先對陳家幾位大打出手,眾目睽睽,都是大家親眼瞧見的。”

皇帝：……

第一反應不是氣，竟是好奇。

兒子是難以接近了些，可冷似寒冰,真難以想象是因何怒,居然會主出手。

“陛下。”全壽接道,“如今，中書令已經領著幾位公子和荀公子一同，在書房那邊等候了。”

中書令陳靈,正是淑妃親父。這次被打的幾人都是族中偏支子弟,本不該是陳靈出麵,顯然他也是想借此機會找荀宴算賬。

“陳和風。”皇帝冷哼了聲,自然清楚這老東西的打算。

雖然頭疼，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兒子吃虧，皇帝當即擺駕。

蕙昭儀不好跟隨，但把方才的事聽了個七八，心念一轉，回頭就去找了德妃。

***

書房前，一群人分為兩隊，呈涇渭分明之勢。

陳靈自持份，喜怒不形於，對上荀宴亦有禮地頷首，客氣十足。

他旁幾個被揍得鼻青臉腫的人則個個怒目而視，鍾九林瑯起初還與他們互相瞪視，後來在荀宴示意下，便專心天看地，不言不語。

“你們完了。”一人口齒不清地嚇唬他們，“竟敢當眾毆打朝廷命，陛下定要賜你們死罪！”

說罷，他覺腮畔疼得愈發厲害，牙齒鬆，竟有要掉落的跡象，連忙住口。

論份，荀宴充其量隻是史大夫之子，他的的確確還是個白。

白即為平民，無論在哪朝哪代，平民毆打朝廷命都是大罪。陳家人正是逮住這點生事。

因是自己故意惹事，荀宴沒打算讓荀巧善後，所以未派人去通知。

這會兒麵對陳靈，除了鍾家幾個兄弟，無人可以幫他。

乍一看人數相差無幾，可隻陳靈一人的份，就已經過他們所有人。

陳家人如此想，林瑯亦是這麽想的。

他敏銳地意識到境的糟糕，張之餘，又清清楚楚記得，那一拳確實是出自荀宴授意。

當時公子的眼神，分明是讓他直接手。

眼下的況……

宮闈森嚴，不好過多流，林瑯便牽了靜楠，心中相信公子定有算。

靜楠如今緩了許多，裳在下曬幹了，隻是整個人依舊蔫蔫的，無打采。

一手牽著林瑯，一手揪住荀宴袍，完全不想離開兩個哥哥的模樣。

烈下，侍清道聲傳來，眾人連忙斂，不敢流緒。

皇帝匆匆而來，在書房前掃視眾人一眼，陳家人俱是臉上掛彩，沒幾塊好。

這群人倒真會打，全朝臉上招呼，生怕旁人不知他們做了何事。

不過兒子麵上看起來無礙，這讓皇帝心稍霽。

他笑一聲，語氣不明道：“都隨朕進來。”

陳靈先一步邁進了門。

眾人齊齊向皇帝問安，皇帝從鼻間哼出一聲，“朕不安，也安不了。難得休息一日，還得理會你們這點小兒打架的芝麻綠豆事。說說吧，陳和風，沒有個明確由頭，朕第一個罰你。”

陳家人心頭一凜，沒想到聖上竟是先朝中書令發難。

看來荀宴頗得聖心的話，並非是簡單傳言。

陳靈先為叨擾聖上告罪，而後道：“非臣小題大做，實則衝突起於大庭廣眾之下，百姓親眼目睹。幾人畢竟份特殊，傳出去難免影響我朝員名聲，是以臣才想尋陛下裁決。”

“年人麽，意氣行事，容易衝，哪至於你說的那麽嚴重。”皇帝淡道，“你這人，就是喜歡以簡化繁。”

他語中含著一不滿，“這等小事若都要朕來裁決，當朕是什麽？”

“陛下——”眼見陛下生怒，被打鬆牙齒的那人主出列，含糊道，“臣等個人麵無事，但這可是當眾毆打朝廷命，讓人瞧了，還當以後都可以不敬朝廷。”

話雖簡單，理卻很直。

不論原因，平民膽敢對員手，這本就是大罪。

經他這一提醒，皇帝才恍然發覺，原來兒子還沒有職。

這倒是……他想的是讓荀宴積累些功績，再一舉提拔，竟忘了這關鍵的問題。

隻是白便罷了，偏還是史大夫之子。

若不罰荀宴，百的參奏就足夠讓荀巧喝一壺。

皇帝略一沉思，看了眼讓陳家人先開口的荀宴，不急著下定論，先問，“紛爭到底因何而起？朕還沒弄明白。”

依然是那人解釋，“微臣和荀公子同在明心湖泛舟，不料生了意外，兩船相撞，以致荀公子帶的小姑娘落了水。臣等愧疚萬分，當即向荀公子道歉，商量賠償事宜，不料荀公子二話不說，直接就起了手。”

他頓了頓，忿忿道：“非微臣不大度，但荀公子此舉，著實有辱斯文！”

一番拿唱作，他自覺將緒表達得十分到位。

鍾九當即站了出來，“不是吧陳老二，連誰打你都能記錯？那一拳分明是我先打的，荀公子為人義氣，不願見我欺負罷了。”

林瑯抿住，將站出半步的腳了回去。

這個場麵，他如果執意站出去說是自己的手，似乎也毫無意義。

隻能先看形勢。

此人冷笑，“誰不知你和荀宴的關係，你的話也能信麽？”

“落水了？”豈料，皇帝本不在意兩人的話，重點完全抓偏，“你說誰落水了？”

陳家人，包括陳靈都是一怔，“是……一個小姑娘。”

視線逡巡一圈，皇帝這才注意到小小的靜楠，正站在荀宴和林瑯之間，一句話也不說。

小孩神不大好，眼眶因之前落水之故，現在還有微紅，襯著細白的臉蛋，看來可憐極了。

“朕的小乖乖，怎麽如此可憐！”皇帝一拍大，對靜楠招手，“嚇壞了吧？來，快來伯伯這裏。”

陳家人默了陣，一臉懵。

怎麽……這小姑娘還和聖上有什麽關係嗎？

隨即心跳如擂鼓，他們可沒想到還會有這一出。

靜楠和皇帝畢竟沒有很，在邊有荀宴的前提下，並不大願意過去。

林瑯了小孩的手，順勢輕輕一推，讓走了過去。

皇帝不按常理，把大事擺在一旁，竟似更關心小孩落水。

他把靜楠抱到了膝上，噓寒問暖，親近的姿態讓陳靈眼皮一跳。

這是哪兒來的程咬金？

“還難嗎？請個太醫給看看吧。”

靜楠搖搖頭，聲細氣地回，“不難了。”

皇帝便拿了帕子，給頭頂，看架勢便是對親生兒也不過如此。

小孩很有禮貌道：“謝謝伯伯。”

皇帝含笑，聲問，“怎麽就落水了啊？給伯伯說一說。”

他狀似無意道：“不會是有人欺負我們圓圓吧？”

小孩想了想，在他鼓勵的眼神下，指著鼻青臉腫的那人道：“壞人撞哥哥。”

孩清稚的聲音在書房響起，那人當即大驚，“這話可不能說！那……”

後半句話，是在皇帝不怒自威的眼神下憋了回去。

原來在前往皇宮的路途上，林瑯和鍾九因氣憤就此事議論幾句，道定是他們衝著荀宴來，故意撞的。

沒想到小孩竟把這話給記住了。

皇帝笑意加深，“繼續說，朕相信孩子是不會說謊的。”

靜楠繼續道：“壞人笑話哥哥，打哥哥。”

陳家人：……

荀宴目都飄移了下，許是沒想到小孩還有這本事，避重就輕地告狀，輕鬆將鍋甩給對方。

用最無辜的神告狀，便是他，也差點要信了。

“哦？”皇帝故意加重語氣，看向下首，“當真如此嗎？”

陳靈道：“孩雖不會說謊，但總會下意識向著邊人。何況，這位小姑娘不過四五歲大，怎能全憑的話當證據，陛下，這未免有失偏頗啊。”

他旁之人深以為然。

皇帝當然知道，可他如此做，就是想偏袒荀宴。

正再扯皮一番，荀宴忽然主稽首，道：“陛下，的確是宴之過。隻因幾位的無心之失，就未能控製脾，貿然出手，確實有違律法。宴雖有幸得陛下看中，辦了幾件差事，但天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何況宴一介白。陛下仁之心，宴激不盡，可絕不敢讓陛下聖明因此損，還請陛下查清來由，對雙方依法懲，宴絕無怨言！”

“怎麽……”皇帝剛開口道了兩字，忽然怔住，想起了什麽。

荀宴話裏話外，分明藏了另一層深意。

荀宴攜證據歸京後，礙於世家和兩個皇子的麵，他對大皇子、二皇子的懲遲遲未定，隻敲打了他們的邊人，且未傷筋骨。

皇帝並非不罰，而是尚未找到最適合頂雷的人。

兩位皇子畢竟是儲君人選，若那兩件事發出去，名聲將會大影響。

且，損的並非隻有他們，皇家麵亦將何存？

自古皇帝都麵子，這位也不例外。

他私下不喜歡、甚至嫌棄兩個兒子可以，但若讓旁人來指指點點，絕對不可。

皇帝心知，荀宴定察覺了他的想法，不讚，才想用今日之事提醒。

說不定，打人就是他有意為之。

他故意罰。

思及這些，皇帝臉微微一變，又疑心是否是自己想多了。

他久居高位，雖了世家掣肘，但大部分時候還沒人敢明麵上忤逆他，習慣了說一不二。

這會兒，卻疑似被荀宴提醒：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陛下要按律令行事。

“荀宴，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麽？”

“知道。”荀宴並不領他這暗示的，道，“陛下放心，宴很清醒。”

皇帝當下明白了，剛才那些並非是他多想。

為天子，皇帝如何容忍得了他人對自己指手畫腳。

即使這人是他心中最喜的兒子，也不行。

皇帝定定看著荀宴，目冷冷，但荀宴恍若不覺，依舊保持稽首的姿勢。

書房中人無一不看出了此時氛圍的微妙。

陳靈暗暗看了幾眼，若有所思，打斷了沉默，“陛下，荀三郎既主認錯，便說明他們此前所言不錯。”

是啊，主認錯來罰自己，同時打親爹的臉。

中存了怒氣，皇帝未回陳靈，放在靜楠肩上的掌，不自覺加大了力度。

靜楠立刻覺到了，抬首了他一眼。

小孩也會有害怕的緒，但不像在場之人，對皇帝的畏懼來自於皇權的至高無上。

的害怕，隻是因為皇帝比要高大太多，力量十足，且正不滿地看著荀宴。

那種目，小孩不知道的容，但什麽樣的緒是能夠分辨的。

靜楠看了會兒，忽然扶著皇帝手臂，在他膝上坐了起來——

做了個讓所有人瞠目結舌的作。

矚目之下，隻見小孩雙手捧住皇帝下頜，將其轉向陳靈，認真道：“不兇哥哥。”

這作大概是在說，要兇，就兇他們。

荀宴&林瑯&鍾家人：……

知道小孩呆，沒想到，能呆到這個程度。

無知即無畏，此話的確不假。

正主不知自己做了驚天地的大事，雙目滾圓烏黑，認真地同皇帝對視，看模樣，竟還有要生氣的架勢。

在小孩的理解中，是別人欺負哥哥。伯伯也要兇哥哥的話，那就是壞人。

皇帝愣了好一會兒，許久沒人敢這樣對他了。

天子頭上土，活膩了不。此話並非玩笑。

皇帝不會立刻對靜楠發怒，繃著臉道：“哥哥做錯了事，為什麽不能兇他？”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