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似乎被林葳蕤連珠炮般的一串話震住，追逐馬車的步伐慢了些，再加上氣力不足，逐漸被落在更遠。

馬車漸行漸遠，他的影也逐漸變一個小黑點。

原本還雄赳赳氣昂昂的林葳蕤像是被人干力氣般，俯坐下來，倚在羽兒的邊。

「小姐……」羽兒見一副失了神的模樣，不有些擔心，以為是被今日所見嚇到了。

誰知沉寂不到片刻，林葳蕤便「嗤」的一聲笑出來。

倒在車轅上，倚著羽兒的後背，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連淚花都快要笑出來：「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個白癡，竟然這麼好騙，早知道應該再多罵他幾句。」

直到一陣寒風吹來，林葳蕤連著打了兩三個噴嚏，羽兒才忙將往馬車裡推：「小姐，別鬧了，當心涼。」

「好吧。」林葳蕤聽話地圍雪白狐斗篷，乖乖鑽進帷布。

卻撞見年不知何時已一個人躲在馬車的角落，他坐在地毯之上，雙手環抱膝蓋，目有些茫然失神，白皙的那張臉上，鮮紅的掌印已經高高腫起，看起來分外刺眼。

「你還好嗎？」林葳蕤心頭一驚，方才臉上的笑意瞬間變關切，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年單薄的軀猛地瑟了下，似是回過神來，卻執拗地不肯示。他目下垂，好聽的聲音有些低，低得只有兩人能聽見：「我沒事，謝謝你。」

到底還是小年，連道謝的模樣都這般彆扭，不過見他肯說話，林葳蕤還是鬆了口氣，俯到能夠與他平視的位置：「不用謝。」

沉默許久后，不得不又問道：「他們…就是你的家人？」

這個家人，自然就是指的方才院子里的男人和那個小孩。

提起這些所謂的家人，年藏在影之下的雙眸流出難以掩蓋的恨，他死死咬住自己的牙，才終於按捺住沒有讓林葳蕤看出來他的滔天恨意，只低低應了聲：「嗯。」

那些，都是他的家人，只因為是家人，便可以明正大地咒罵辱，便可以毫不忌憚地痛下狠手，便可以把他當做畜生一樣對待。

年的眸逐漸被鬱一寸寸吞噬，似乎有一團看不見的黑霧，正在將他緩緩籠罩。

「這個。」林葳蕤卻突然遞過來一個白玉質地的小瓶子，打斷他的思緒。

「消腫的膏藥，一吧。」道。

說起來倒也巧，自己前些時日被謝韻之揍豬頭，今天又換他被打這般。

這樣看來，他倆倒真是有些緣分。

年沒有拒絕，他接過藥瓶，用指尖蘸了些，白如積雪的葯脂一看就是用上好藥材碾磨而制，與尋常人家常用的黑糊糊的膏藥全然不同，還散發著淡淡的馨香。

思及至此，他眸暗了暗。

將藥膏塗到掌印，原本還火辣辣地疼的很快就到一縷縷涼意，舒服了許多。

林葳蕤乾脆也順勢坐到厚厚的地毯上，掌心托著腮幫子，眼也不眨地看他塗膏藥，時不時還出指尖比劃：「這裡，也有點傷口。」

「還有這裡，應當再多抹一點。」

直到年的臉頰泛起一抹可疑的緋，才意識到，自己這般對著別人指手畫腳的行徑，分明是不折不扣的登徒子。

陡然醒悟后，林葳蕤猛地收回手坐起，盡量離年遠些背對著他坐好，馬車搖晃好半天，才紅著臉開口道：「抱歉…對了，你真的沒有名字？」

此先以為他只是不願意說而已，但親眼所見他家人的態度后，林葳蕤約明白了什麼。

「對他們而言，我這個兒子本就不重要。」年嗓音有些低，帶著幾分生無可，「又何須姓名呢？」

「……」林葳蕤一噎，連自己都沒察覺到地嘆了口氣，「那你今後打算如何？」

年面上一怔，沒想到會這般問。

林葳蕤對此卻毫無察覺，扳著手指為年盤算後路：「你可有其他待你好的親人，或是有何安立命的本事？再或者，你自己將來想做什麼？」

說到興頭，良久卻不曾聽見年吭一聲，回過頭來，便見他埋頭瑟在馬車的角落，昏暗的線人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林葳蕤卻莫名察覺到幾分鬱。

馬車外的羽兒聽見二人的對話，隔著帷帳輕輕搖了搖頭。

想不到小姐既是天真至此，將一介民男從家裡「搶」走，卻還要問人家下一步如何打算。

若不願負責，只怕即便這年再是天人之姿，最終也只有流落污淖的下場。

馬車，林葳蕤也幡然醒悟過來，自己好像又說了什麼不該說的。

然而一切都晚了，年緩緩抬頭，眼眶通紅，似乎以為是遭了的厭棄，強忍著不讓淚掉下來：「多謝小姐今日相助，只是我自被雙親養大，沒有其他親人，也沒有旁的本事，若是…」

他頓了頓，似是鼓起極大的勇氣才繼續道：「若是小姐不喜歡我，我這就下車便是。」

林葳蕤一頭霧水，雖不明好端端的怎麼扯到這裡，卻也知道眼下當然不能讓他孤一人離開，忙正道：「你多慮了，我何時說過…說過不喜歡你？」

「真的？」年聞寵若驚，追不捨。

「當然是真的。」林葳蕤拍著脯保證，決定好人做到底，「你放心，我定然不會讓你獨自一人無可去。」

「可是…」年遠山般雋秀的眉頭皺起來，帶著猶豫，「我什麼都不會，又怎麼能跟在小姐邊做事？」

林葳蕤一愣，原意只是會為他考慮好後路，卻被年理解自己要將他帶在旁的意思，這可如何是好。

更何況家中老父及見不得這年，張便稱其狐子，若是日後同居一府……

然而見他雙眸終於亮了點，林葳蕤自是不好將心聲道出，只得咬牙著頭皮道：「無事，不會可以慢慢學。」

這樣說出后，林葳蕤又輕鬆了不，覺得這樣也不失為一條妙計，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日後等他學會了些本事，自己再為其籌備些銀兩出府，將來想必過得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林潯枚不喜他，那就兩人面便是。

眼看著解決一樁難事，林葳蕤心大好：「對了，既然你已經離開原來的家要開始新生活，可想好日後什麼名字？」

「名字？」年眼中出現幾分茫然，「我不識字。」

人生在世，無名無姓可不行，林葳蕤徐徐善：「那你想想？」

奈何年雖長了張飽讀詩書的臉，想了好半天終究還是漲紅了臉：「我實在不知該如何起名，可否勞煩小姐…」

林葳蕤不覺得有些棘手，倒不是想不出，只是自己何德何能，居然給跟一般大的年取名？

只是就這樣僵持著也不是辦法，沉片刻，電火石間腦海猛地抓住什麼：「郁青，不如就你郁青如何？」

鬱郁青青，從容繁茂，向著生長，對於他這種尚在長中的年，再合適不過。

年眨了眨眼，烏黑如漆的瞳孔看向林葳蕤：「好。」

即便他本不明白那兩個字是什麼意思。

林葳蕤也才反應過來這遭，又湊到他跟前，食指在茶杯里蘸了些水，在桌案上一撇一捺一橫地寫起來：「這是郁，這是青，喏，郁青，這就是你的名字。」

「郁青。」他念。

極簡單的二字，清晰地從他的口齒中逸出，多了幾分別樣的韻味。

林葳蕤還來不及細品，卻見年漉漉的眸子一，從眼角抖出一滴清淚。

「你？」見他眼眶紅紅的，黑白分明的瞳中蓄積水汽，林葳蕤僵在原地手足無措，「你別哭呀…」

說話綿綿的，還帶了點兒委屈，像是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

自己哭了嗎？郁青有些茫然。

他曾在烈日下為生計奔波，在寒冬臘月中凍得瑟瑟發抖，在棒底下被打得累累傷痕，卻都是一一咬牙抗下，從未掉過半滴淚，甚至因此遭更惱怒的拳打腳踢。

卻從來沒有掉過一次淚。

只因彼時他心知肚明，眼淚沒有半分用。

現在，他終於有了哭的底氣。

林葳蕤手忙腳，從腰間掏出一枚質地溫潤的玉，像是哄小孩般遞到他跟前：「既然你已經離了過去的日子，那從今日起便就是新生，這是我送你的禮。」

郁青沒有推辭，接過那塊玉將它攥在掌心，任其稜角將硌得生痛也似渾然未覺般不肯撒手。

沒錯，他已經離了過去的日子，換來了新生。

憑他自己費盡心思賭來的新生。

他抬頭，看向面前一臉擔憂的，眸微。

說起來，能夠離那個讓他厭惡了十幾年的家，自己最應該謝的，就是林葳蕤。

不，準確地說，是藏在林葳蕤的殼子里，那個好騙得讓他不暗自在心底發笑的生魂，才是他最應該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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