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圣駕在當日上午離宮,直奔圍場。
那圍場也不遠,就在安北邊的郢山一帶,比避暑所用的郢山行宮還要近些,一路行得又不算慢,次日下午就到了。
傍晚昏暗的天下,一頂頂帳子很快立了起來。正當中自是九五之尊,不遠是太子,其余自中間散向四周的,是隨侍來的宮、宦、侍衛的住。
隨駕前來的宗親和員的帳子不能和圣駕設在一起,按往年的例,置在了離此幾里遠的另一山腳下。各自安置妥當后,會陸續前來問安。
這個“宗親”,指的是目下在安城里炙手可熱的宗親,基本就是皇帝的親兄弟,和叔伯們留下的堂兄弟。其他關系遠些但依舊被皇帝記著的,可能在圍獵中會賞些獵下去以示圣恩,更遠的就沒人在意了。
像謝遲這樣旁支到不行的宗親,自然不包括在其中。
于是這晚在營地邊緣當值的時候,謝遲被寒風吹得格外清醒。
此前的幾個月,他都沉浸在可以隨圣駕冬狩的興中,日日勤學苦練,覺得這是一個萬般要的機會。今日才恍然驚覺,自己太傻。
宮中朝中等級森嚴,前尤其如此。比如三大殿的侍衛都屬前侍衛,可含元殿逢年過節才用一用,宣政殿用于每日的早朝,紫宸殿則是天子居所,他們守含元殿的侍衛與宣政殿的不能比,宣政殿的又比紫宸殿的要低上一截。
他在宮中好幾個月了,都不曾親眼見過皇帝的影子。來冬狩,自也是紫宸殿、宣政殿的排在更近的地方,他憑什麼覺得自己可以憑借這一回一步登天
謝遲在風中打了個寒,好像一下子被吹得有些恍惚。這恍惚令他忽地對前路很迷茫,不知道日后的路該怎麼走,覺得自己想封王的夢遙不可及。
這種覺真可怕。
謝遲咬住牙關猛吸了口涼氣打消這種寒冷的消沉,正好掌事的千戶策馬過來:“都神點兒神點兒,忠王殿下來覲見了”
忠王的分量,放眼安無人不知,不僅因為他家中是延綿數代不衰的異姓王,更因為陛下確實很看重他。而且,他和當今太子年紀相仿,兩人一同長大,如若不出意外,忠王一府至還能再顯赫個幾十年。
于是所有人都下意識地了后背,頃刻間全高了半寸。
很快,夜幕之下,一小隊人馬遙遙奔來。
郢山前幾天剛下過一場小雪,眼下殘雪未消,雪粒被馬蹄踏出一陣陣白煙。忠王陸恒在離天子大營還有兩丈遠時及時將馬勒住,站得最靠邊的侍衛才沒被揚上雪。
方才喊話的那千戶早已下了馬恭候,此時笑著拱手迎上:“忠王殿下。”
“千戶大人。”陸恒翻下馬,拱手還了一禮。那千戶立刻示意手下過來把馬牽走,自己則親自領著忠王往大帳走。
陸恒笑問:“陛下可得空若忙著,我在外磕個頭也就是了。”
那千戶忙說:“哪能呢前的傅大人剛親自來吩咐過,說陛下聽聞忠王妃有喜,著意提了,殿下一到立刻請進去,說得對飲一杯才算賀過。”
臣子府上有喜,九五之尊要把人進去對飲為賀,估計滿安的達顯貴里,除了太子也就忠王有這待遇。謝遲聽得微微屏息,心中既羨慕又不甘,同時還想上前跟忠王搭個話。
他想,若是去向忠王道個謝,應該并不顯得奇怪,畢竟這差事是忠王給他安排的。
可最終,他還是理智地忍住了。忠王給他搭這個線,是因為他答應收養那兩個恪郡王府的孩子。這對忠王來說大約只是個簡單的換,他未必想有更多的牽扯,甚至未必還記得這檔子事。
忠王府也確實再也沒跟他們走過。
謝遲循循地吁了口氣,又凝視著眼前的一團白霧在寒風里消散,終于恢復了心如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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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丈外,執掌前侍衛的千戶領著忠王繞過層層疊疊的帳篷,在見到迎來的前宮人時,自覺停住了腳:“殿下慢走。”
“辛苦大人。”陸恒頷首笑笑,隨著前宮人接著往大帳走。結果離著還有約莫三兩丈,就聽到帳中陛下正盛怒:“你兒時還知勤勉,近幾年愈發頑劣”
陸恒不鎖眉,凝神細看,便見被帳中燭火投到帳布上的宮人影全都跪得極低。陸恒不覺呼吸微滯,側首音:“今兒又怎麼回事”
那宦自知他在問什麼,語不傳六耳地小心回話:“是太子殿下來此,帶了
個貌宮。”
陸恒一陣頭疼。
這是前的規矩,再深一層的話就不好直說了,可說到這兒他也聽得明白。帶了個貌宮算什麼問題宮中但凡能放上臺面的宮,沒有哪個長得不好看,前更個個都是人兒。
讓陛下氣這樣,必是太子在路上幸了那宮。
堂堂太子出門在外臨幸個宮倒也不是大事。但問題是,從安到郢山,總共才花了一天半的時間,這若傳出去,自然顯得太子荒。
陸恒暗自搖頭,但也不好與這宦多。到了大帳門口,仍是從容自若地等著宮人進去通稟,很快就聞里面的斥責停了下來,那一個個跪著的宮人的影也都站了起來。
前的大太監傅茂川親自打了簾出來迎他,陸恒穿過外帳,到了中帳看到圣駕便行大禮:“陛下圣安。”
“起來”皇帝在氣頭上,起的口氣也有點沖,陸恒站起,看看側前方垂首立著的太子,打圓場道:“陛下息怒。難得出來冬狩,殿下若做錯了什麼,想也只是興得過了勁兒。”
“你替他辯白”皇帝怒氣未減,指著太子朝忠王怒道,“你們兩個一般年紀,你看看他如今做的都是什麼事朕就他這麼一個兒子,日日悉心教導,他卻是卯足了勁兒讓朕無去見列祖列宗。”
皇帝對已故元后用至深,三兒兩都是元后所出,另外兩個兒子都夭折了,這陸恒自然清楚;近幾年太子品行不端之事,陸恒也知道。可對此,他除卻盼著太子好轉外,也實在做不了別的。
他只能無可奈何地先勸皇帝消氣兒。
陸恒上前幾步,走到了皇帝跟前:“皇伯伯。”
皇帝冷著臉不看他。
陸恒噙笑:“臣可聽宮人說您要為王妃有孕的事請臣喝酒,臣這一路趕來也確實冷了,您的酒呢”
皇帝掃了他一眼,重而緩地舒了口長氣,面不得不緩下來幾分,代宮人:“上好酒來,多熱一會兒。”
“多謝陛下。”陸恒作勢一揖,剛轉過頭要拉太子同飲一杯以緩和氣氛,皇帝卻先一步又怒喝起來:“你,回去思過去不許再鬧出這樣的事來”
“”陸恒于是也只好把話咽回去。太子被罵得久了,心里也氣,草草地一揖,轉便走。
皇帝一聲疲憊的嘆息,沉默了好一會兒,直至宮人把酒端來才又緩過神。他親手端起一杯遞給陸恒:“近來忙得許多事都顧不上,回安之后,你自己挑個醫喊去府里給王妃安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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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皇帝想住的事,大多傳不出前。但若得不太死,“前”范圍便還都會知道。
于是,當天晚上,侍衛們邊支起大鍋涮著火鍋,邊就聊了起來,有個膽兒大的張口就道:“忠王殿下要是姓謝多好,我瞧他可比太子像明君”
旁邊的同伴骨悚然地趕捂他的:“不要命了你”
先前那個一瞪,撥開他的手:“咱就私下說說,又沒外人。”但也低了幾分聲,“你們說,忠王是不是比太子名聲好多了朝野上下一點兒他的壞話都聽不著,可惜了了他這人忒不權,半個實在位也不求。”
不然一準兒能權傾朝野
謝遲邊喝著酒暖邊聽他們瞎聊,神思卻不由自主地順著他們的話細琢磨起來。琢磨來琢磨去,竟忽而有種醍醐灌頂之。
忠王真是有大智的人。看似不爭不搶,令人扼腕嘆息,實際上走得卻很穩。
所有的權勢地位他都不爭,可該他得的,顯然也不曾聽說他推卻。這樣一來,所有被他握在手里的榮耀都是他該得的。他擔得起,旁人也心服口服,想來他也鮮會到爭搶而不得的失落。
相比之下,自己真是太心急了。
他一心想往上走,卻忘了速則不達。就拿這次來說,先不提他想當然的想法多稚可笑,就算真達了、真得到陛下的青眼又怎樣他一個不流的宗親突然從安的滿城貴戚了冒了頭,有多人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他按下去。
再反觀忠王,他在眾人口中都是“不爭”,實則卻在步步高升。平日不斷的恩賞不說,陛下哪次加封食邑也都沒忘了他。忠王一府數代積攢下來的兩萬余戶食邑,其中倒有五千多戶都是他襲爵后的這幾年加封的。
真是耀門楣。
自己還是經過的磨礪太,要學的東西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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