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壽二十年,四月。
積雪消融,霽滿西京。
宜逃婚。
長安城門前,一輛黑鬃錦蓬馬車轆轆駛近,停在川湧的人流前,小廝跳下馬車,向守城遞上路引。
當前將至晌午,長安街市上自是人煙鼎沸,賣聲不斷的。坊街上商鋪鱗次,軒門大敞,鋪前懸著的旌幡隨風搖曳,若姿曼妙的琦貌郎,甩著水袖賣力攬客。
在一片熱鬧喧囂裏,守城打著哈欠懶洋洋掃了一眼路引,便擺手,放行。
小廝謝過,一溜小跑回來趕馬車。
隨著馬車緩緩駛出長安城,車裏的人長鬆了口氣。
“阿姐,咱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問話的是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年,一張容長臉兒,鼻梁高,鼻尖小巧圓潤,雙眸明亮有神,雖顯稚,但倒是個端正俊俏的模子。
他是蘭陵長公主家的公子溫玄寧,坐他對麵的便是他唯一的姐姐,溫瑟瑟。
馬車寬敞,裏麵滿滿登登放了幾個楠木大箱子,溫瑟瑟斜歪靠在箱壁上,鵝黃雲錦襦衫垂下,配一條妝花織金貢緞褶,眉若遠山,輕掃黛,額間金藍梅花鈿,點綴著一張嬈明豔的小臉兒。
麵上神懶散,可一雙眼睛卻烏靈晶澈,轉眸顧盼間如琉璃般流溢彩。隻是那婉婉眉目間籠著如煙似靄的憂愁,微抬眼皮,掠了一眼玄寧,跟他緩聲商量道:“要不……你下去吧,我真不方便帶著你走。”
溫玄寧一怔,忙胳膊抱住楠木大箱子,一臉的堅定不移,寧死不屈。
“姐!你要逃婚,我都依你。可你總得讓我知道你要逃到哪兒嫁給誰吧。我就你這麽個姐姐,將來逢年過節我還得去你家走親戚呢。再者,萬一將來你被人欺負,我要拿著子殺上門替你討公道,也總得知道門朝哪兒開吧。”
瑟瑟一臉嫌棄地瞥向這個麻煩,“誰說我是逃婚?誰說我要把自己嫁出去了?”
溫玄寧眼睛中淬著晶亮的,盯著瑟瑟,篤定道:“皇帝舅舅一提要給你和太子完婚,你就收拾行李跑了,你說不是逃婚誰信啊?太子表哥那等才貌雙絕的人你都不要,你還說並不是外麵有人了?誰信啊!誰信啊!誰信啊!”
瑟瑟皺著眉躲開噴過來的口水,見玄寧投過來的目滿是譴責與嫌棄,仿佛自己真是那始終棄的負心人。
輕輕歎息,提起一勁兒想要跟玄寧傾訴心事,可醞釀了半天,千言萬語,梗在間,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瑟瑟低下頭,腦中忽有靈閃過,雪亮清澈,瞇起眼睛,瞪著玄寧:“實話說了吧,你跟我出來,是不是想逃學?”
溫玄寧:……
瑟瑟正義凜然道:“我告訴你!我作為你的姐姐,是不會縱然你這種惡劣行為的。所謂‘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你這大好年華,就該頭懸梁,錐刺,那才是你該幹的正事,小孩子家家,不要總心大人的事。”
長安城外的管道四通八達,行至百十裏亭,便是一個三岔口,在那往東三裏,是西河驛館,瑟瑟考量再三,決定把麻煩扔在這兒。
大道筆直,黃沙漫天,不時有快馬疾馳而過,馬上人紛紛回顧,瞧著這邊的熱鬧。
溫玄寧死著馬車漆欄不撒手,涕泗橫流地仰頭哀嚎:“姐,我真不能離開你!你養尊優慣了,不知道世道有多兇險。外麵人可壞了,他們會欺負你,算計你的。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弟弟也活不下去了……”
瑟瑟被他吵得頭疼,指使小廝和侍婢嫿,趕把溫玄寧扔下馬車,眼見天快黑了,馬上就要宵,得快點找個客棧歇息。
主仆三人正推搡著,溫玄寧大半邊子都被推到了馬車外,驀地,三人齊齊僵住了。
瑟瑟捂著額頭,一臉疲乏,不耐煩地催促:“你們愣著幹什麽?還不快……”
話音未落,也僵了。
日暮時分,天沉暗,曠野開闊,道路無垠,道旁的繡墩草順著風勁兒搖擺,人煙漸稀,出些荒涼。
興許是周圍過分蒼涼單調了,顯得前麵坐在百十裏亭中的那個人格外明亮招眼。
他頭戴赤金袞冠,一襲菖織金襴袍,金燦燦的麒麟祥雲浮躍在腰背臂彎間,以玉帶束腰,闊袖曳地,手邊一隻白釉點褐彩茶甌,還冒著熱氣。
四周盡是一片灰敗荒蕪,而他隻安靜地坐在那裏,遠遠去,便是一幅勾勒細致、著墨優雅的畫卷。
溫玄寧先回過神,忙衝著那人大喊:“太子殿下……表哥,我們在這兒!”
沈昭自申時,一路快馬至此,足等了瑟瑟他們半個時辰。
他聞到聲響,不慌不忙地起,走近,手輕看上去有些不安分的馬首,向瑟瑟,眸微冷。
“到這裏吧,前路泥濘難行,沒法再走下去了。”聲音卻若裂錦碎玉,鏗鳴輕鏘,好聽極了。
瑟瑟愣愣地看著他,半晌未語,周遭靜悄悄的,漸出些尷尬,溫玄寧自瑟瑟後探出個腦袋,朝沈昭眨了眨眼,頗為誠懇道:“表哥,阿姐和我是要去走親戚的,我以人品擔保,阿姐絕對不是要逃婚。”
瑟瑟:……
沈昭定定地看著瑟瑟,額間凸起細微褶皺,像是在思索,是當場拽下來揍一頓,還是客客氣氣帶回去再揍一頓。
這樣的注視對於瑟瑟而言略有些煎熬,極不自然地正了正襟,“那個……”
還未想好這話該如何起頭才能聽上去不那麽混蛋,誰料沈昭先開了口。
他角微挑,噙著冰雪般似是而非的笑意,漫然道:“孤也並沒有說你的阿姐是要逃婚啊。”
侍從一溜小跑過來,附在沈昭耳邊低語,他聽罷,朝對方擺了擺手,衝瑟瑟說:“阿姐,天已晚,我們就在城外驛館住一宿,不驚任何人,放心,我已經安排好了。”
明明是緩聲細語,暖若春風,卻讓瑟瑟不由得打了個冷。
這分明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麵前人是太子,是瑟瑟的表弟,也是的……未婚夫婿。
縱然再有苦衷,對著溫玄寧時再氣焰囂張,可當麵對的人是他時,還是難免心虛。
這份心虛讓老老實實跟著沈昭去了西河驛館,一路上大氣都沒一下,當然,之所以這麽老實,沒再作妖,最主要的還是因為注意到沈昭帶了百餘軍出來,微服的軍把驛館附近圍了個嚴實,連隻蒼蠅都逃不掉。
唉,刀架脖子上,作妖是不了,瞅準機會,隻能作死了。
沈昭確實神通過人,心思縝。他提前備好了乾王令,假托乾王之名住進驛館。也不知是驛果真糊塗至此,還是看穿了太子殿下的份不敢聲張,並沒有多問,隻將他們視作上賓,客氣周到地安排下榻。
夜初降,晚風微涼,道沐在宵後的寂靜裏,驛館中燭幽爍,昏黃的茫打在窗紙上,膳食的香氣隨著炊煙嫋嫋飄了出來。
瑟瑟用筷尖搗著碗裏的甑糕,抬頭看看沈昭那張冰冷如霜雪的臉,好幾次將要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
沈昭將筷子放下,道:“姑姑陪著父皇在清泉寺祈福,我是悄悄追出來的,沒有驚。”
就算沒有驚,也一定知道了。
瑟瑟心想,的母親蘭陵長公主門客無數,權傾朝野,耳目聰靈,長安城中沒有什麽事能瞞得住。
瑟瑟之所以選擇今天走,就是料定了母親陪著皇帝,就算知道跑了,可礙於臉麵也不好立即發作,隻要能拖延一點點時間,功逃的可能就大一些。
瑟瑟又看了一眼沈昭,耷拉下腦袋,戚戚歎了一聲,是歎自己命苦,還有那曇花一現又匆匆而逝的自由。
坐在旁邊的溫玄寧挪過來,低聲道:“差不多行了啊,瞧太子表哥這架勢,顯然是不想聲張。大家都是有份要臉麵的人,沒說要追究你,你見好就收吧。”
這一席聽上去深明大義的勸告,倒讓瑟瑟猛地清醒過來,那黏黏糊糊的猶豫頃刻間被拋諸腦後,的手攥拳,抬頭,凝著沈昭,鄭重道:“我想退婚。”
沈昭臉上依舊寡淡如水,看不出什麽表,隻是向茶甌的手了回來,默然片刻,驀地,抬頭看向溫玄寧,道:“你今日自國子監早退了兩個時辰,孤向司業要來了今晚的功課,已經命人給你放在房間裏了,你快些去做吧,明天一早要。”
溫玄寧:……
他真不是想逃學,更不是想逃功課,這是什麽意思嗎?太侮辱人了!
他這是造了什麽孽!
溫玄寧一步三回頭地走後,這屋裏就隻剩下瑟瑟和沈昭二人。
燈燭裏焰輕搖,燭芯燒得“篳簸”響,襯得屋靜若深潭。
那話一旦說出來,便也沒有什麽可怕了。
瑟瑟端正跽坐,又重複了一遍。
“我想退婚。”
自十日前,兩人西苑遊春,瑟瑟墜馬,昏迷了半個時辰,醒來後便鬧著要退婚。
起先沈昭隻以為是在耍小子,縱著鬧騰了幾天,沒有拿的話當回事,更不可能答應。直到今日衛來報,說溫家貴趁長公主去清泉寺上香,收拾細出了府,他才察覺出並不是在鬧子,而是鐵了心要退婚……
沈昭自始至終都是平靜的,聲音中不帶一波瀾,問:“為什麽?”
問得好,凡事都得有個理由。
十日前瑟瑟和沈昭去西苑遊玩,不幸墜馬,頭磕在地上,有過短暫的暈厥,而暈過去的這段時間裏,做了個夢。
夢中影繚,畫麵模糊而破碎,須臾間十幾年匆匆流逝,雖然有些地方看不清楚,有些故事不夠連貫,隻能靠猜,但大過下來,也知這門婚事一旦了,和沈昭之間並不會有好結局。
可令最難以啟齒的,兩人之所以怨偶,不是因為沈昭待不好,而是因為,自持沈昭對的寵,天天作妖作死,背著沈昭幹了點不好的事……
這點不好的事——
太有傷風化!
太大逆不道!
太不要臉了!
實在說不出口啊……
一想到此,瑟瑟隻覺臉頰充,滾燙如烙鐵,臊得不敢直視沈昭。
本來把夢當真是極其荒謬的,可偏偏做的這個夢,背景和人份與現實無比契合,其間充斥的真實且強烈,雖然中間有些地方過於模糊,看不清楚,但有首有尾,脈絡完整,由不得不信。
況且,就算隻是一個夢,可結局那樣慘烈,也足以讓不敢去冒風險,由著這門婚事繼續下去。
瑟瑟輕幽歎息,一本正經道:“人家都說一侯門深似海,我要是嫁給你,那的不是侯門,而是宮門,那不比海還深了。你知道我這個人,向來自由的,若要被深宮規矩拘束著,真真會生不如死的。”
沈昭等著說完,清淡道:“可你不嫁我,也總是要嫁別人的。憑你的份,為人新婦,就算的不是侯門和宮門,那至也是門,同樣有一大堆規矩要守,又有什麽分別?況且,若嫁給別人,絕不會比我對你更好。”
這……瑟瑟是相信的。
因為在夢裏,兩人親後的十幾年裏,沈昭對確實非常好,好到毫無原則,天怒人怨的地步。
連自己也沒有想到,向來寡言語,不茍言笑,看上去很沒有生活趣的太子殿下,會在婚後,變得那麽溫寵溺,對有求必應。
越是這樣,瑟瑟越不能害他,這麽好的阿昭,他該與一個對他死心塌地、忠貞賢惠的子白首終老。
歎道:“你怎麽就不懂呢,憑我的家世,若是隨便嫁個人,必定是什麽都依著我的,就算他不想依,也不敢不依。可你是太子啊,這份太高貴了,我怕自己拿不住啊。”
沈昭眨眨眼,滿是納罕道:“自小到大,什麽時候我沒有依著你了?哪怕你說你想用我的太子金印砸核桃,我都給你了。你想踩著我上樹,我讓你踩。你想踩著我上牆,我也讓你踩。你早就把我拿得死死的了,到如今你竟然來說這種話?!”
話裏是濃重的譴責,還夾雜了一幽怨,讓瑟瑟愧地低下了頭。
好像是個傷害了純癡誠年心的負心。
不,不是好像。
就是個負心!
就是話本裏人人喊打的狗東西!
這個狗東西現在已經沒有別的奢了,就希狗的,不要去禍害別人。
本著這個信念,瑟瑟越發賣力地勸沈昭跟退婚,可不管說出什麽理由,都能被沈昭條理清晰地反駁回來。
氣急了,加之連夜來被夢魘所擾,已數日沒睡個囫圇覺了,心愈加煩躁,一掌拍在側未置碗碟的梨花木憑幾上。
“哐當”一聲悶響,在幽靜的屋中尤為刺耳。
沈昭臉上波瀾未興,隻拿起帕子了角,清清淡淡地站起,走到瑟瑟邊,抬起手,朝著剛才拍過的憑幾在同樣的位置也拍了一掌。
“哐當”一聲悶響,比剛才那聲還響。
瑟瑟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看著沈昭,卻見他悠閑地著手,漫然道:“這樣打,才對。”
話音剛落,碎裂的聲響傳出——
隻見打磨平的幾麵,迸然裂開一道隙,歪七扭八,慢慢擴散,須臾間,如同皺紋爬上了人麵,已遍布整張憑幾。
“哢嚓”,憑幾自中間斷裂,向兩側歪倒。
瑟瑟:……
看看憑幾,再看看沈昭,沈昭彎了,將環在懷裏,容溫,輕輕發問——
“還打嗎?”
“還鬧嗎?”
“還退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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