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土兵來家送信,陸家大小無不歡悅,裏外一派喜氣洋洋。旁人倒也罷了,夏春朝卻是一日三秋,穿秋水,日日倚門引頸以盼。寶兒、珠兒兩個丫頭,看這般狀,便時常拿話打趣兒。心裏焦躁,倒也沒工夫理會。
閑話休提,日月更替,轉眼兩日已過。
這日晌午時分,上房裏擺了飯,因陸賈氏吃齋,便隻柳氏一人用飯,夏春朝在旁服侍。
那柳氏因著兒子即將歸家,心裏高興,倒把往日那對夏春朝的憎厭之減了三分,同說些家常,又問道:“勇哥不日就要來家,各項可都預備下了?”夏春朝回道:“都妥當了,房裏也收拾了。前日老太太說要為爺接風,宴請族裏各親戚,帖子也都使人送達了。各樣菜蔬酒食,已發了籌子打發人采買,陸續來家。”柳氏聽在耳裏,心中便添了幾分不悅,說道:“你就這等做主,也不知來同我商議商議。”夏春朝笑回道:“原是要同太太說的,隻是距爺來家已是時日無多,東西要的急,便不及告與太太。往日這樣的事,我也辦過幾場,想也不會差了,故此就沒告訴太太。”
柳氏瞥了一眼,不理這話,隻問道:“既是遍請合族親眷,可有給你姨媽一家送帖子?”夏春朝笑道:“老太太的意思,既是咱們家裏的事,就不必去請這些外人了。故此,媳婦便不曾往姨媽家送帖子。”柳氏聞聽此言,氣結不已,放了筷子,衝口就道:“那是我嫡親的妹子,又是勇哥的姨媽,怎麽就了外人?莫不是隻有姓陸的能登門,旁人都不許來麽?那怎麽你又在這裏站著?!難道你姓陸?!”夏春朝麵如常,淡淡說道:“太太這話實在沒有道理,我是陸家的媳婦,自然是陸家人。若照此說,那為什麽太太也在這裏?”言罷,頓了頓又道:“這也是老太太的意思,太太若覺不好,該問老太太去,實在問不著我。”言罷,眼見柳氏午飯將畢,便道:“太太且慢用著,我前頭還有些事,這裏就長春們服侍罷。”一語未休,也不待柳氏發話,微微欠作福,徑自出門去了。
柳氏氣不可遏,待要回來訓斥,又思忖未必肯回來,隻在屋裏坐著生氣。
長春見狀,便帶著忍冬上來,收拾了碗盤下去。
柳氏坐在炕上,心裏盤算了一回,忖道:如今我一人孤掌難鳴,這一家子大小都是那賤人手裏收拾出來的,也沒個可商議之人。不如還是問問妹妹的好。當下主意已定,便向長春道:“這裏丟著,予忍冬收拾,你到門上將素日聽傳跑的小廝一個進來。”長春聽說,不知這太太又要生出什麽故事,先不,問道:“太太要做什麽?”柳氏道:“往你姨太太家裏送個口信。”長春便道:“我勸太太還是省省罷,何苦去淘這個閑氣。老太太既吩咐了隻請族中親戚,太太又何必往上撞?倒惹得一家子都不痛快,隻二房的看笑話。”柳氏將眼睛一瞪,斥道:“小蹄子,我如今是連你也使喚不了不?!你去你就去,丫頭奴才,哪裏有這許多話好說!”長春見耍起潑來,隻好依言走去,喊了個小廝進來。
柳氏將那小廝到跟前,代了幾句話,又給了他幾文錢,便打發他去。長春跟腳就要出去,柳氏一眼見,就知是要送信的兒,就開口喊住,說道:“你往哪兒去?今兒就在這屋裏,哪裏也不許你去,我有事要使著你哩!”又把忍冬到跟前,照樣發落一遍。長春無奈,隻好罷了。
那小廝不過十二三歲,不知世事,得了太太吩咐,將賞錢掖在腰裏就出門而去,一路尋尋訪訪走至章家門上。
這章家因著家道艱難,進京之後,借柳氏之力,於臭水胡同賃了一所小院。這院子左間住著個皮匠,右舍是個賣魚的,整日汙水橫流,腥臭衝天。若非如此,那章家卻再無力量租賃宅院。
這小廝才走至巷口,就覺一惡臭衝麵而來,掩著鼻子走到章家門首。
其時,章家用著的一個老媽子正在門檻上坐著剝豆子,眼見人來,便問道:“哥兒找誰?”那小廝捂著鼻子,囔聲囔氣道:“我是陸家太太使來的,尋姨太太說句話。”那老媽子一聽是陸家使來的,連忙向裏召喚了一聲。
隻見章姨媽穿著家常舊,自裏麵迎出來,笑道:“你們太太使你來,想必是有話說了。”說著,就要引他到堂上去。這小廝是在陸家宅子裏待慣了的,眼見這章家門首遍地泥汙,裏頭又黑的,哪裏肯進去,連連擺手道:“不敢叨擾,那邊又還有事,不能久留。”便將柳氏代的言語轉述了一番,便忙不迭的告辭要去。
章姨媽倒還一力挽留,又老媽子拿兩塊黃米麵糕與他做下茶點心。那小廝不好推卻,隻得接了,告辭已畢,轉飛跑而去。
待出了巷子,這小廝轉頭張了張,見已看不著章家人,便將兩塊糕拿出來。但見那兩塊麵糕,都拿黃紙包著,那紙上卻沾著幾塊油漬,聞一聞衝鼻一油臭味。他哪裏吃這樣的點心,當即丟給了巷口的兩條黃狗,又深深納罕道:“這姨太太同表姑娘兩個,日常往我們家去,外頭看著也甚是鮮,誰知竟窮到這個地步!怪道一遭兩遭的往我們家去打秋風,又一門心思兒給我們爺做妾。這樣的人,怎及得上我們半點兒,人怎麽看得起呢。”想了一回,又抬往家裏去,滿心裏十分鄙薄這章家。
章姨媽見這小廝跑的飛快,心中知局,麵上也不提起,隻向那老媽子吩咐了幾句,自回屋中。
章雪妍正於堂上坐著,就著日頭做些針線,見母親進來,也不起,裏埋怨道:“母親也真大意,我在這塊兒坐著,就那小廝進來。躲沒躲,藏沒藏,倒人家恥笑,往後怎麽往那邊去。”原來章家這院落淺窄,前後統共隻兩層。
章姨媽冷笑道:“你也不必怨怪,人家不肯進來呢。賊奴才子,狗眼看人低的,這等勢力!”章雪妍歎道:“罷了,世如此,母親往日在那縣裏還沒看夠麽?”章姨媽瞥了一眼,冷笑一聲,說道:“你也不要盡說這些靠不著的話,咱們如今已是弄到如此了,家裏實在嫁不起你。偏你又是個心高氣傲的,尋常人家皆不放在眼裏,定要挑好的嫁。且不說那樣的人家肯不肯,咱們又往哪裏湊那個聘禮去!”章雪妍見母親念叨,便嗔道:“母親這話好不無理,婚姻大事乃為終之計,怎可造次。難道我這樣一個人,竟要給那起窮漢做老婆不?!”章姨媽哼了一聲,將陸家小廝所傳之事講了一遍,又道:“你表哥不日就要來家,你既不想過這窮日子,就要放出全副的手段本事,把他拿下來,才有你的好日子。這幾日我冷眼瞧著,那個夏氏不是個好相與的,隻怕要礙事。你可想過如何應對?”
章雪妍笑了笑,說道:“兒聽世間有俚語稱,妻不如妾。這男子哪有不的,夏氏雖貌,究竟是舊人。表哥同做了幾年夫妻,那新鮮勁兒也該過了。我隻消放一放手段,不怕他不進套來。”章姨媽笑道:“你倒拿得穩,隻恐沒那般容易。你可知道,你姨媽家裏大小事由,土地店鋪,都在那夏氏手裏。我聽聞陸家家財,竟大半是賺的。你想攆了出門,人可未必舍得這尊財神。”章雪妍淺笑道:“便暫且讓在那位上坐兩日,又怕些什麽。不是我說,難道行得,我便行不得?論才幹論人,我比差哪些呢?”
章姨媽聽了這句話,看天不早,便起道:“我去廚房吩咐劉媽燉,等你爹回來正好吃。你也別隻顧在這裏說大話,倒好生想想往後的事。”言畢,就轉往後麵去了。
那章雪妍坐在凳上,抬頭去,隻見這屋中牆壁逡黑,家什陳舊,蕭條滿目,不覺歎了口氣,甚覺老天不公。
原來,這章雪妍自負人風流,月貌花容,又頗有一段聰明,便不肯安分度日。滿心隻道自己該配一位清俊才子,守著萬貫家產,做一位豪門太太,方才不負了自己這般風流人。誰知在那縣上被人捉弄,竟弄到這般地步。氣生氣死,隻是無可奈何。自來了京城,見了這花花世界紅男綠,那心思更活絡起來,越發覺得這院子不是自己該待的地方。母二人原本是沒主意的,豈料去了姨媽家拜,竟而打探得知這姨媽對兒媳夏氏十分厭嫌。章姨媽還未開口,柳氏倒先提了這主意。
這事可在章家母心頭,二人還故作姿態,推拒了一番,方才應下。章雪妍雖已不記那表哥相貌如何,但看陸家家境富裕,也覺此事可行。
滿擬此事有姨媽做主,進陸家大門做二是板上釘釘的事。誰料表嫂夏氏卻不是個好的,不知使了什麽絆子,生生將自己擋了出來。然而這話已是放了出來,如今這臭水胡同鄰裏街坊皆知這章家的兒要給陸家爺做妾,已是騎虎難下。
章雪妍眼裏著自家大堂,心裏念著前事,不暗暗發狠,角微勾,低笑自語道:“山高水長,咱們且走著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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