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賈氏安了夏春朝一陣，又想著柳氏道：“我知道你平日裏言行就有些幾分顛倒，想來不知你底下同你媳婦兒說了些什麽不著調的話，今兒竟惹當著親戚麵上說出這樣的重話來。既是你將氣著了，我雖是你婆婆，也不好護短，手心手背都是，十個指頭咬著哪個都疼。如今你便聽我一言，與你這媳婦兒賠上個不是。看在我麵上，必不會再與你這做婆婆的難堪。你不要隻顧執拗，弄得當真惱了，我便不管了，憑你們鬧去。”

柳氏聽陸賈氏言語，竟這當婆婆的與兒媳賠禮，登時氣了個仰倒。然而四下環顧，隻見夏春朝寒著一張臉，坐在位上，正眼也不自己一眼；兒陸紅姐坐在一旁，隻顧向低聲勸；親妹章姨媽躲在了一旁，自是沒說話的餘地；章雪妍此時更不知了去向。滿屋子人竟尋不出一個能為說話撐腰的，陸賈氏又立迫著低頭。本是個沒見識的婦人，日常聽人撥弄慣了，這會兒便如那沒腳的螃蟹，一時也沒了主意，當下隻得含恨忍氣，走到夏春朝側，小聲說道：“原是婆婆的不是，婆婆有了年紀，媳婦兒就恕了我這遭兒罷。”

夏春朝睨了一眼，兀自不肯鬆口，隻冷笑問道：“婆婆在跟我說話麽？我一個商戶兒，哪裏敢婆婆大禮？婆婆既說錯，那可知是錯在何了？”柳氏咬牙切齒，半日說道：“我豬油蒙心，老背晦，枉口誑舌，編排媳婦兒出。媳婦隻看我老的份上，能寬恕便寬恕罷。”

夏春朝見當著眾人的麵，麵紅耳赤的吐出這幾句話來，料知已是滿頂了。又見陸賈氏一力周旋，心中怒氣也漸平息，方才頷首淺笑道：“既是婆婆這等說，那就好了。隻是納妾一事，又怎樣？”柳氏切齒道：“就依老太太所言，往後再敢提起，定打不饒。”

夏春朝方才心滿意足，不言語了。

陸賈氏見麵轉霽，便張羅著眾人坐下。那章姨媽咂著，挨著柳氏淺淺坐了，低垂著頭，戰戰兢兢，一聲兒也不敢言語。柳氏也自愧無禮，又被夏春朝震懾，也走下席來，招呼丫頭斟酒布菜。不慣張羅，又覺當著家人丫頭的麵向兒媳下氣賠不是，失了麵，便將一張老臉憋得通紅。夏春朝隻做不見，坐在位上，正眼也不看。

恰逢此時，章雪妍自外頭搖搖進來。眼見此景，滿麵詫異，問道：“這是怎的了？才出去一時功夫，姨媽倒起來張羅了，表嫂卻在這裏坐著。”

夏春朝見進來，麵上融，便知是在外頭哭了一場，又看麵上淚痕全無，便猜必是在左近聽覷了方才進來的。因聽這兩句話來意不善，當即一笑，說道：“表妹回來了，我適才同表妹好好的說話，表妹卻忽然離席而去，卻是何故？”那章雪妍不答反問道：“素來聽聞表嫂孝順賢惠，知禮守矩，怎麽卻眼看著婆婆忙碌走，自己倒這般大喇喇坐著？我在別，卻不曾見過這個樣子的兒媳婦呢。”

夏春朝頷首冷笑道：“這世上你不曾見過的事，還多的是呢。表妹是姓章還是姓陸，倒管起我們家裏的事來。一個未出閣門的姑娘，手臂卻的這樣長，不嫌害臊麽？”說著，微微一頓，將頭一點，旋即笑道：“是了，我又忘了。表妹該是姓劉才對呢。”

那章雪妍聽見這幾句話，隻如當麵砸在臉上。本借孝道之名，給夏春朝安上一條大罪。誰知這夏春朝平日看著和氣順，此刻卻像支月白玫瑰，紮起手來。說出的話，字字不留麵，句句直往痛楚刺來。饒是平日裏油多智，到底隻是個沒出門的孩兒，那臉麵還是要的，登時被刺的臉上滾燙，說不出話來。

章姨媽見兒窘迫，連忙來救，張口道：“雪丫頭，快過來。你嫂子同你玩笑，你卻不可認真的。丫頭才燙的滾熱的酒，你且吃一盅。”章雪妍見母親遞了臺階過來，忙移步過去，挨著章姨媽坐了，就垂首不言。

隻聽夏春朝正道：“姨媽這話卻錯了，我何曾跟表妹玩笑？表妹既然頂著節婦的明兒，還該自重些的好。”一席話說得這三人訕訕無言，陸賈氏又竭力周旋了一回，眾人方才不提了。

因這一場大鬧，席上一幹婦人早沒了吃酒的心思。陸賈氏便推年邁乏，下席回房歇息。柳氏也連忙說酒夠了，攜了章姨媽母一道離去。

夏春朝見眾人散了，便將幾個管家媳婦來，吩咐道：“領人收拾席麵，將今日用的一應皿都好生收了庫，回頭我查。”說畢，就帶了丫頭下來回房。陸紅姐也忙走下桌來，上前挽了嫂子的手，兩人一路向後去。

路上，陸紅姐便向夏春朝笑嘻嘻道：“嫂子今兒當真威風，把那對不要臉的母給罵退了呢。就該好生整治一番，不然們還真當自己是這家的人了呢。”夏春朝看了一眼，也笑道：“好歹也是你姨媽表姐，你倒這樣貶損們。”陸紅姐撇道：“們算什麽親戚，十多年不見一麵，在外頭弄出事來，灰頭土臉的回來投奔，終日靠打親戚的秋風度日。們不知戴倒也罷了，人既弄到這個地步，就該安分些，誰似們一般，竟要來挑唆人家家宅不和。放眼世間，我還真不曾見過這樣的親戚呢。”

夏春朝微微一笑，說道：“你心裏的主意倒是拿的定呢。”陸紅姐道：“我也沒什麽主意，卻隻知道一件，嫂子是一心一意為家計打算度日的。誰欺負嫂子，我便不能容。”二人說著話，轉過院門，夏春朝忽而憶起一樁事，問道：“今兒怎麽不見嬸嬸過來？”陸紅姐笑道：“嫂子是忙忘了，昨兒叔叔家來人說，嬸嬸染了風寒病下了。還是嫂子打發了人去探，送了一包咱家蒸的糕呢。”夏春朝聽著，也笑道：“們鬧的，我也昏頭昏腦起來。”眼看到了屋門首上，便讓陸紅姐進去坐。

陸紅姐推辭笑道：“哥哥今兒來家了，想必一會兒定有許多己話要同嫂子說。我在這裏，礙他的眼麽？”說著，一笑去了。

夏春朝走回屋中，寶兒上來接裳，遞茶與吃，又說道：“今兒吃酒，倒是散的早。”珠兒笑道：“能不散的早麽，鬧了好大一場呢。今兒咱們，當真是揚眉吐氣了。”寶兒連忙問道：“什麽緣故，我在這裏竟一點兒風聲也沒聽見呢。”珠兒便將今日席上之事告訴了一遍，又笑道：“你是不曾瞧見，席上好不威風，太太被喝斥的不敢言語了，連著老太太也要下來敬酒賠不是呢。那兩個外頭來的，更不必講了，都當了頭王八。那個什麽表姑娘，還要上來跟說，一頓打的，臉掉在地下拾不起來了。”

寶兒聽了，也拍手好道：“就該這等，我平日裏便說咱們太好了。這起人看著溫，就以為好欺負，一個個都爬到頭上來。太太也就罷了，橫豎是個長輩。那兩個外八路的親戚又算什麽東西，也都做起主來了。才吃了兩日飽飯，便要興風作浪的生是非。今兒倒要們知道知道，這家裏到底是誰做主！”

夏春朝坐在椅上吃茶，也不理們兩個談論，停了片刻，便說道：“爺在外頭吃酒，未必就吃了飯回來。你們兩個誰到廚房去一遭，拿兩個蛋，一把掛麵，幾顆青菜回來，我有用。”珠兒因陪走了一日，就躲懶不肯去，推了寶兒出去。夏春朝見耍，打發了寶兒去廚房，便向笑道：“既是寶兒去了，你便在廊下與我生爐子罷。”珠兒聞說，哀聲連連，隻好去了。

寶兒拿了菜麵回來，珠兒也扇旺了爐子。夏春朝便使一口自家屋裏用的黃銅小鍋，打了半鍋水擱在爐上。頃水滾，便珠兒使火溫著，隻待陸誠勇回來。

這般過得片時，陸誠勇自前頭施施然回來，上來就要摟。

夏春朝接著，便覺衝麵一酒氣，又看兩個丫頭躲在一邊，眉弄眼的嬉笑不已，便紅著臉推了他一把，嗔道：“才吃了酒回來，不洗不漱就要來鬧人。又在丫頭跟前，什麽樣子。”陸誠勇嘿嘿笑道：“我知道你那樁病，既是你嫌棄，我這就洗漱去。”一麵就呼喝丫頭要水。

夏春朝喊住他問道：“你吃了飯不曾？”陸誠勇道：“席上隻顧吃酒，哪裏吃得飯來。”夏春朝便點頭道：“你去梳洗，我煮個青菜麵給你吃。”

原來適才席上雖同婆母大鬧了一場，但那事說來終究是婆婆不顧廉恥，同並沒什麽相幹。又見丈夫才進家門，雖有心同他商議家事，卻不忍掃他的興致，便暫且下不提。

打發了陸誠勇去，先將一隻蛋磕破，向鍋中開水裏打了個散蛋花，又將麵下。待麵至八分，又將另一隻蛋打，卻不打散，就做了個荷包蛋。隻看麵蛋俱，方才將青菜燙，就起鍋裝碗，放了幾顆鹽粒，些許香醋，又略點了幾滴香油，親手端了進去。

那陸誠勇也換梳洗畢，看妻子端了青菜麵進來，連忙於桌邊坐定。

夏春朝將碗放下，陸誠勇打眼看去，隻見那青瓷碗中汪著一汪碧水，銀盤繞，青菜漂浮，其上還臥著一隻圓白潤的荷包蛋，香氣撲鼻，當真令人食指大。

夏春朝執箸挑起一麵條，遞在他口邊，笑道：“送行的餃子接風的麵，這次要長長久久的才好。”陸誠勇向笑道：“我在邊關時，一心隻想你這段手藝。”說畢，便就著手吃了一口。果然清香滿口，便接過筷子，大快朵頤，一碗青菜麵登時全五髒廟。

吃過了麵，寶兒端了漱口清茶上來，珠兒收拾碗筷。陸誠勇漱著口，一眼一眼的隻看著夏春朝。

夏春朝正替他收拾褡褳，沒空理會，忽覺一陣眼花，眼前天地倒轉，原來陸誠勇竟將攔腰扛起。不防此變，登時慌了，張口斥道：“這是做什麽，青天白日就這樣沒正經的，還不快放我下來！”那陸誠勇卻哈哈一笑，朗聲道：“你相公在邊關當了幾年和尚，好容易歸家，正要同娘子一敘別。娘子就這等忍心不？！”言罷，大步向裏屋行去。

寶兒珠兒兩個丫頭，眼見此等形，連忙帶了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