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啊，這位葉先生不是巡警局的探員，而是京師大學堂的老師。”

夜已深，仇德生夫婦坐在客廳中，將葉克難置於上座，對著仇庚。

“可他不像啊！”

“現在的老師先生啊，都是留過洋的青年才俊！不但會四書五經、文地理、各種洋文，還必須學習擒拿格鬥。”仇德生按照跟葉克難事先商量好的，編了一通騙孩子的謊言，“京師大學堂正在籌備年班，要從全國各地的神中招募學員。有人舉薦了津德租界的庚，但需要前往京城麵試。通過後，再等三年，即可學大清朝的最高學府。”

“真的嗎？是誰推薦我的？”

京師大學堂就是今日的北京大學，乃是中國近代繼北洋大學之後的第二所國立大學，對當時全國的學子來，是如同過去的國子監一般神聖莊嚴的地方。

“哦……是你的德國老師。”

仇德生心翻騰，盡量避開兒子如炬的目。

庚對著葉克難：“可是，那你幹嗎看我肩膀後麵？”

“你的赤鹿角形胎記，據是神的標誌，幾百年才出一個，是京師大學堂的總監督特別關照我的。”葉克難完暗暗佩服自己胡八道的本事，“庚，麵試時間隻有三。明一早，我務必帶你去北京。無論麵試結果如何，我都會親自把你送回津的。”

“爹爹可以陪同我去嗎？”

這句話讓仇德生麵有難，葉克難一臉莊重地：“不行，京師大學堂有規矩，要考驗年班學員的獨立能力，嚴父母家人同行，更不能帶上用人仆役，隻能由我這樣的特派老師照顧。”

“放心吧，庚，葉先生是個好人，你保準會喜歡他的。”

話的是媽媽，在給孩子準備幾件新服，庚吃的餞果脯、兩津大麻花，加上文、書冊、畫本、學校教材，還有牛皮紙包好的十塊銀圓，都裝在一個鼓鼓囊囊的皮箱子裏，簡直是要進京參加殿試考狀元的節奏。

“娘，如今科舉製度都廢除了，我隻出去兩，用得著準備那麽多嗎？”

“我怕你顧著看書著了。”

最後，媽媽又在皮箱裏加了兩個生梨。

仇德生又從箱子底下，翻出一個錦囊，打開竟是塊蠶豆大的和田玉，羊脂白上仿佛濺著鮮紅的——已經收藏了九年，當初在皇城下，他抱走即將凍死的嬰孩，發現繈褓裏有這塊稀世的暖玉，想來必是將來孩子與親生父母相認的證據。

“爹爹，這又是何？”

“出門可以保平安。”

仇德生也不解釋來曆，找來一上好的繩子，通過玉上的穿孔，掛在庚的脖子上。這是一塊暖玉，著搏的心口，發出溫潤的熱度，令人嘖嘖稱奇。

葉克難告辭出門，明早七點來接庚去火車站。但他並沒走遠，昨就在對麵租了個房子，以便觀察仇庚。也為防備仇德生全家半夜逃跑，巷子兩頭都由德租界的巡捕徹夜看守。

媽媽，今晚要陪庚一起睡。他是個從就膽大的孩子，很早就一個人睡覺了。他也是個敏的孩子，早已察覺到了什麽——爹娘在對他謊！但他不想那麽快穿謊言，倒是想看看，明究竟要去什麽地方，那個葉先生究竟又是什麽人。

長夜漫漫，庚在媽媽懷中，任由自己後背。眼看他的個頭，就快要超過瘦的媽媽了。思前想後，總有種不祥的預，先從口的暖玉發出，又自後背心熱騰騰地升起。

男孩做了個短暫的夢。

夢見自己墜一個幽閉空間，有張怪異的臉，閃爍琉璃的目，在無垠的暗夜裏凝視他的雙眼。

他哭了。

卻發出嬰兒般的哭聲。

仇庚被自己哭醒了，後背心全是冷汗，仿佛被墳墓所吞沒。院子裏的風聲愈烈，前年栽下的一蓬竹子沙沙響。媽媽還在睡，他瞪大雙眼，看著窗外竹葉的影。

他悄悄起，推開房門，走進月清亮的院子。隻見書房燈還亮著，隔著窗戶紙照出父親的人影，正在書桌前伏案疾書。那麽晚了，父親在寫什麽？

突然間，書房裏浮現第二個人影，幽靈般舉起一把利刃。

“爹！”

仇庚嘶吼的同時，利刃已進了父親的後背心，一片跡飛濺到窗戶紙上，如同白雪中綻開的一剪梅。

男孩徑直衝到書房前，舉起拳頭，打碎整塊單薄的窗欞。他看到仇德生倒在泊之中，案頭著一封寫滿了墨跡的書信，背後著一把象牙刀柄。

隔著窗，燈下，他還看到了一張臉——留著兩撇胡子的男人，四十來歲，全黑，黑布裹頭，一張瘦長麵孔，細窄鼻梁，鷹隼般的雙眼。

他是兇手，從仇德生的後背出殺人的匕首。

九歲的仇庚，從頭皮到腳底心都在發抖。第一次親眼看見殺人，並且被殺的還是自己的父親。他本能地後退，直到發現第二個侵者。

對方是從屋頂跳下來的，同樣穿黑、黑布裹頭。月照亮那張臉，那人顯得相當年輕，恐怕不到二十歲，也握一把匕首。

該如何形容這些不速之客呢？庚想起古書上的“刺客”二字。

這時候，媽媽也到了院子裏，看到書房濺滿丈夫的，尖著衝到庚前。

“娘，回去！”

來不及了，年輕刺客如兔，將匕首的口。非常準確的殺人手法，直接紮破左側的心髒，沒有任何掙紮與喊。

頃刻之間，父母雙亡，就在仇庚的眼前。

出乎意料，這刺客似乎有些張，當鮮噴濺到眼裏時，匕首隨同死者一塊兒倒地。

中年刺客已翻跳進院子，向年輕刺客吼了一嗓子，看來極度憤怒。

趁這兩人對視一眼的空當，庚隨手抄起一竹竿——這原本是要做航模的龍骨的，模仿早期戰列艦的艦艏撞角，因此竹竿一頭削得異常鋒利。

仇庚將它刺向年輕刺客的麵門。近在眼前，對方本能地躲閃，竹竿尖刺著臉頰劃過。雖是電石火之間，但庚握著竹竿的手掌心，仍清晰地到與晃。

一串珠子從刺客臉頰飛出，仿佛打散了的紅寶石項鏈，在空氣中緩慢地飛行，有幾滴濺到庚的上。

敵人鮮的滋味。

庚的大腦一片空白，或者一片猩紅，他隻想著要給爹娘報仇！怒吼著用竹竿刺出第二記。這下沒那麽好運氣了，年輕刺客被刺傷了臉，同樣怒不可遏，閃輕鬆躲過這一擊，便用腋下夾竹竿，從腰間掏出第二把匕首。

不過，後麵的中年刺客又吼了一嗓子，聲音頗為含混，本聽不清楚。

年輕刺客沒有聽到，一心想著要給自己報仇，將匕首刺向庚的麵門。

仇庚的心髒也快要炸，他如猴子般往下一，口的玉墜子隨之晃，匕首著頭頂劃過，鋒利的刃口割斷了他幾頭發。

生死關頭，仇家大門被人踢開，庚聽到一記清脆的槍聲。

還有第三個刺客嗎？月照亮了葉克難的臉。

那顆子彈，正好打庚頭上的牆磚，原來是向年輕刺客的。不過黑夜線暗淡，踹門的靜已讓對方警覺，這一槍並未打中。

中年刺客正好躲在門邊，麵向葉克難刺出一刀。葉克難機敏地跳開，順勢出一發子彈，恰好命中對方左肩。

沒想到，那刺客是條漢子，居然一聲不吭，隻是傾斜一下，飛快衝出仇家大門。

就在葉克難躲閃同時，年輕刺客抓起庚的竹竿，如投槍扔向葉克難。

竹竿尖刺擊中葉克難的左臂，他的第三發子彈失去準星，胡地鑽大門橫梁。

庚喊了聲“站住”，但無法阻止年輕刺客的逃跑。

葉克難強忍疼痛，拔掉左臂的竹竿，追出門外，出第四發子彈，更不知偏到哪裏去了。

仇庚隻想著複仇，隨之衝出大門，看到巷子盡頭，果然有第三個刺客！

同樣穿著黑，形卻比另外兩個更瘦弱，藏在屋簷下麵目不清。

三對二，葉克難心想麻煩了，左手槍裏隻剩兩發子彈，不可能死三個人。

然而，對方已互相扶持著逃跑了。左鄰右舍的四合院裏，狗聲此起彼伏，卻無一家敢開門管這攤閑事。

葉克難想起父親在世時教過的古訓——窮寇莫追。何況自己孤一人，胳膊還在流。

他到巷口查看，發現兩個站崗的德租界巡捕，倒在泊之中，被人從後割斷嚨，氣管暴在外——殺手的作幹脆利落，不留任何反抗或呼救的機會。

海河邊吹來一陣刺骨的涼風，仇庚打擺子般發抖，淚水在眼眶打轉。

葉克難捂著左臂，抓住庚的肩膀：“喂，你沒事吧？”

“你不是京師大學堂的老師，你是巡警局的探長！”

“是，我是來保護你的。”

沒必要再瞞了，葉克難彎腰摟住庚，發現這孩子的雙腳抖得走不路了。他幹脆把庚橫抱起，用自己未傷的右手托住，一步一頓，回到兇殺案現場。

滅門夜，空氣中氤氳著濃重的腥味，月被染得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