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之後，老陸回來了。

他帶回來一頭大獐子。茱莉亞的眼睛都直了！

“咱發達了！這麽壯實的一頭獐子，老爹你背回來都夠費勁了吧？”

“是有點兒。”老陸把獐子放在地上，欣喜地著獵，“今天運氣好，路上沒遇到喪。”

然後，他抬頭看了看尹真。

見他注意到陌生人，茱莉亞趕說：“老爹，我救回來一個人。”

彼時，尹真正張無比地站在玄關，他能覺到老者的目，好像銳利刀鋒一樣，從自己上劃過！

老陸看起來很老了，皺紋遍布，蒼黑，個頭不算高，但十分結實，一就知道是個飽經風霜的人。

老人同樣是短發，一牛仔裝，他的左邊臉頰，從眼角到顴骨有一道疤。

他發現尹真盯著他臉上的疤痕，於是抬手了，出很淡的笑容：“子彈咬的，在緬甸緝毒時落下的。”

老頭子的右手，了兩手指。

“他尹真。”茱莉亞介紹道，“前兩天，我從公園那邊的林子裏把他救回來的。”

被他人一介紹，尹真似乎更加張，他左向前一步，似乎是想做個作，但還沒開始就停住了，似乎是想起了什麽。

然後他也不知道說什麽，隻得摣著手，直愣愣站在那兒。

老陸靜靜盯著他，半晌，忽然問：“你很害怕？”

尹真的臉微微抖了一下：“我……”

“他是這樣的。”茱莉亞在一旁解釋道，“腦子糊塗，問他什麽他都不知道。”

老陸詫異地看看茱莉亞：“怎麽？腦瓜有問題？”

茱莉亞幹笑：“不是的，人聰明，就是……什麽都不知道。”

“你這話有邏輯錯誤。”老陸一指，“想好了再說。”

茱莉亞攤攤手：“這麽說吧，他和我一樣，好多事兒都不記得了，見什麽都覺得新奇古怪。”

“來了幾天？”

“三天。”

老陸盯著茱莉亞，他能看出眼睛裏的肯定：新人的品還不錯。

老頭子終於點點頭，又對尹真說：“不用怕，安心住這兒吧。”

尹真這才大鬆了口氣。

“我有兩天沒睡了，這玩意兒，你們倆收拾一下。”老陸疲倦地說，“我得去睡一會兒。”

等老陸上樓，茱莉亞和胤禛把那頭大獐子合力抬到水井邊上，開始了費力的清洗和剝皮工作。

“老陸其實人很好的，就是臉有點嚇人，等了你就知道了。”茱莉亞一邊用一把蒙古刀剖開獐子的頸部，一麵說，“他唯一不喜歡的就是懶。以後你勤快點，他會喜歡你的。”

尹真默默點點頭。

“我剛被他撿回來的時候，也懶。”茱莉亞低著頭，用井水衝洗著手上的，“練習擊的時候，不了後坐力，磨磨蹭蹭就是不願意練，可你看，他也沒把我丟出去。他這人，刀子豆腐心。”

“老陸沒有親人麽？”尹真問。

“老婆早就死了，有個閨……”茱莉亞說到這兒，停了停，才又道，“據說嫁了人，沒幾年也病死了，這都是我遇見他以前的事兒了。後來他把我撿回家去，就當閨養著。”

“一直就你們倆？”

“也不是。他還有一些部下，不過後來……”

茱莉亞幹活的手停了下來，但不知何故，沒把話說完。

“茱莉亞？”尹真看出神不對，他有點意外。

“我和老陸，如今都不怎麽信任人了。所以我把你撿回來，他肯定很意外。阿真，往後不管發生什麽事，你也別辜負老陸，他不容易。”

茱莉亞的聲音很平靜，但尹真發覺的眼睛微紅，嗓音也嘶啞了。

他不知該怎麽回應。最後還是說：“你放心，我是個記恩的人。”

老陸看來疲憊得很，他一直睡到午後才起。

從樓上下來，洗了把臉，老頭子走到後院，隻有茱莉亞一個人在那兒洗刷地毯。

“那家夥呢？”

“去睡覺了。”茱莉亞說，“累得一個勁兒打盹，人看不過去，還是讓他先去歇會兒吧。”

老陸有些詫異：“質那麽弱？白長了那麽高的個頭。”

“質也還行。”茱莉亞說，“就是不習慣，看來他以前在家是不幹活的。”

老陸拿起水桶，拎了兩桶水，然後在茱莉亞邊坐下來。

“那個尹真，哪兒來的？”

“自己說是從北京來的。中間過程完全無知，一睜眼，就落這兒了。爹媽什麽的都忘了。”

老陸點點頭：“又是‘一睜眼就掉這兒了’，這麽說，和你一樣？”

“這個，我說不清。”

老陸一愣：“怎麽？”

“他這人吧，很怪。”茱莉亞停下手，想了想，“怪得我都不知道怎麽說。”

“什麽意思？”

“極度缺乏常識，不認識洗潔，不認識潔廁靈，卻會刀槍弓箭；不認識簡字，卻懂繁字；不懂英文，卻懂古文；家裏超有錢，人三四個，卻不知道ck是什麽牌子……”

老陸一笑：“我也不知道ck是什麽牌子。”

茱莉亞責怪地看了他一眼：“可是老爹你至不會要我給你做。”

“他你給他做？！”

“可不是。”

老陸皺了皺眉頭：“茱莉亞，你怎麽撿回來這麽個人？”

聽出老陸的語氣裏有否定的意味，茱莉亞又趕道：“放心，我教訓過他了，一開始這家夥架子是大的，我教訓了兩三次，現在學乖了。”

老陸道：“聽著，那你的結論是？”

茱莉亞放下刷子，肯定道：“馬來華裔大橡膠園主的兒子。”

老陸一時大笑。

“不然怎麽解釋呢？”

老陸想了想：“以前我倒是聽說過有這樣的事：有些豪門，特意讓孩子念四書五經，也不進學校，完全以傳統文化來教化他，平日也穿長衫……”

“這種孩子長大了怎麽進社會啊？”

“極富之家的孩子，需要進社會麽？”

茱莉亞想了半天，聳聳肩：“也對。所謂‘看不見的頂層’，這種與世隔絕的頂端階層也不是沒有，可他怎麽會到這兒來？”

“你怎麽來的呢？”

“我和他的況不一樣呀。”茱莉亞分辯道，“我認得出f16，我懂英文，我家務活全能！”

“可你說希特勒死了。”

“他是真的死了呀老爹！他死於1945年！死在德國總理府……”

“他沒死。”老陸瞪了茱莉亞一眼，“當時沒死。他失蹤了，44年底他就逃離了德國——茱莉亞，我早說過，你的常識結構有問題，曆史書白紙黑字寫著呢，你怎麽總和曆史書作對？”

“又來了。”茱莉亞搖搖頭，拾起地上洗幹淨的地毯，“好吧，我來自外星球——我撿回的這個也來自外星球。兩個et，往後老爹你就多擔待。”

老陸想了想：“搞不好你撿回來的這個，比你更像et，晚上我得再問問他。”

“對了……”茱莉亞說到一半，又語塞。

“怎麽了？”老陸看著。

茱莉亞想了半天，才放低聲音說：“老爹，你別為難他。”

老陸瞪了一眼：“丫頭，我是那種人麽？”

“不是那個意思。”茱莉亞拿手指敲了敲太，像是在竭力組織語言，“這個人，真的很怪。有時候你覺得沒說什麽，結果卻傷了他。有時候吧，你隨口問個很簡單的問題，可他答不上來，就急得臉紅脖子的，莫名其妙就開始發火，仿佛你在刁難他。尹真這家夥，自尊心強的，好像也不懂得自嘲解圍，一答不上來，就又窘又急的，看起來很可憐。”

老陸點點頭：“明白了，死鑽牛角尖。放心，我不會把他怎樣的。”

他說到這兒，眨眨眼睛：“怎麽？維護他的啊？”

茱莉亞哼了一聲：“我撿回來的，自然得維護一下尊嚴。不然你以為我撿回一個廢，那多丟麵子。”

“茱莉亞，他是男的哦……”老陸慢吞吞道。

“是啊。”茱莉亞翻了個白眼，“我也覺得他怎麽看都不像人。”

老陸歎了口氣：“我是說，這小子看上去不錯，茱莉亞，你難道就真的不考慮一下……”

“老爹，我不嫁人了。”茱莉亞淡淡打斷他的話，“我自己就是個糊塗蟲，再嫁給這麽一個糊塗蟲，然後生下一群小糊塗蟲？你饒了我吧。”

老陸看上去有些傷，他低聲道：“丫頭，我不可能陪著你一輩子，老頭子是半截埋在黃土裏的人，等我死了，你怎麽辦？”

茱莉亞不出聲。

既然這種表，老陸就不再好說什麽了。

晚餐就是那頭獐子的，茱莉亞和尹真吃得不亦樂乎。老陸不怎麽吃，隻慢慢喝著酒，他平時很杯中，隻在非常疲倦的況下，小酌兩杯解解乏。

“來一杯？”老陸把酒盞往尹真跟前推了推。

尹真看看那杯酒，搖搖頭。

“嗯，不喝酒，煙呢？煙麽？”

尹真吃驚地看著老陸，又搖搖頭。

“平時飆車麽？”

“……不懂。”

“好賭麽？”

尹真更吃驚，半晌才磕磕道：“賭錢？那種事，我……我家，不讓。”

茱莉亞在旁邊冷冷道：“搞不好，平日裏架著遊艇包著一群明星開party。”

尹真盯著看了好半天：“……沒聽懂。”

“那你以前平時都幹什麽？”茱莉亞沒好氣道，“對著牆念佛？”

沒想到尹真還真的點點頭：“有時候也看看佛經，但不對著牆。”

“……”

老陸點點頭：“看來是標準好孩子。念過大學沒有？”

尹真放下筷子，努力思考了一會兒：“大學？念過。”

“哦，那也不算是與世隔絕了。”老陸又問，“念的哪個大學？”

尹真仿佛吃了一驚：“還有哪個？不就那個麽？”

“哪個？”老陸困。

“就……就那一個呀。”尹真好像也困了。

“就是說呀，哪一個呢？”老陸又追問。

尹真好像被這車軲轆一樣的問題給問傻了，黯淡的蠟油燈下，他的鼻尖滲著晶晶的汗！

“就是朱夫子的那個呀，‘經一章蓋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傳十章，則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也。’。”

老陸放下酒杯，大歎了口氣！

茱莉亞糊塗了，看著老陸：“他這嘰嘰咕咕的，在說什麽？”

“他弄擰了。”老陸疲倦地說，“阿真說的是四書五經裏的那個《大學》——阿真，我是問你在哪兒念的大學：北大？清華？港大？南洋理工？還是歐的學校？”

尹真瞪著一雙眼睛，仿佛還是聽不懂。

老陸耐下子，又問：“我是問你，在哪兒讀的書。”

“在家。”

“就在家讀？沒出過門？”

“讀書還要出門麽？”

“……”

茱莉亞低頭吃著，一麵幽幽道：“都和你說了，特別費勁。”

把“特別”倆字加了重音。

老陸不由苦笑：“阿真，你就在家念四書五經啊？沒念過別的？”

尹真想了想：“經史子集都有涉獵，道釋二家也看過一些。”

“原來你家真的把你當古人養。”老陸無奈道，“雖然你家有錢，可等你出了門，不是看什麽都覺得奇怪了？”

“可不是。”茱莉亞隨口道，“像劉姥姥——”

說到這兒，忽然，頓住！

老陸回頭看了看：“怎麽了？”

“阿真他……沒看過紅樓。”茱莉亞艱難地說。

不知何故，尹真神一慌，他馬上說：“看過！我看過！裏麵有林黛玉和薛寶釵！”

老陸一笑：“就是嘛，怎麽也不可能沒看過紅樓，尤其像他的這種傳統教育，紅樓是首選書目。”

茱莉亞白了尹真一眼，心裏明白了，他是害怕被老陸發覺知識缺陷——統共也就知道倆人名，他一口氣都搬出來了，也不怕被拆穿。

好像不敢再讓老陸繼續問下去了，尹真索轉守為攻：“老陸，我能問你點問題麽？”

老陸點點頭：“問吧，隻要我能答得上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