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襤褸的避雪人,一眼去,幾不見頭。
我問:“這是……?”
替我牽馬英家人道:“這是文公子開賑的粥棚。”
我想起久安大德寺那幾張拚在一起的歪桌子,不由心中一驚:“這位文公子好大的手筆!”
沈識微也道:“可是文自牧文公子?”
英家人笑道:“歸雲還有哪個文公子?”雖說他正經主人就在旁,語氣裏還是掩不住的自豪。
英長風卻擰起眉頭,問道:“奉中街上鋪麵為何關了這麽多?”
英家人忙答:“今年大旱早雪,連咱們家的生意都了六。這城裏的鋪麵從十一月起,就斷斷續續地關了。”
英曉懸鞭一指,笑道:“我看惠和行生意倒好呢。”
我順著的馬鞭瞧去,見是一高牆闊門的大鋪麵。前後隻有它家尚下了板,門前圍得水泄不通,往來顧客把積雪踏了昏黃的死冰。幾個店夥模樣的人扯著嗓子“半升,半升”地喊,群眾隻顧著往裏,也不太搭理他們。
有人被了出來,在冰上一,朝我們踉蹌撞來,我忙拉住韁往路中間避。那人出溜了好幾步,跌個仰倒,也顧不得差點被馬蹄踏中,一躍而起,複又紮回人堆。
英家人苦笑道:“能不好嗎?惠和行的米一個銅錢也沒漲,和平時一個價呢。要不是惠和行拚死著價,不知現在糧價得瘋漲什麽樣子,莫說這些要飯的,歸雲人自己都得吃糠。為這個,文公子可開罪了不人,這段時日連咱們大公子都沒陪著他給別人唱喏賠禮。就這樣,百姓還有人罵呢。”
我詫道:“罵什麽?”
那英家人哼了一聲:“當然是嫌文家既然有米賣,怎麽不送佛送上西,不要錢白舍出來給大家?說文公子趁這個冬天發了大財,別人隻掙錢,他還撈名聲呢。”
我還來不及說話,隻聽晴空起了個雷。
“誰說的!!”
回頭一看,三小姐小臉通紅、怒發簪,踩著馬鐙子站了起來。厲喝道:“畜生才說得出來這種話!這是誰說的?勝叔你帶我找去!我要把他舌頭拔了!”
三小姐說要拔,就是真要拔。
那英家人忙道:“市井傳的混蛋話,哪能找到誰裏出來的?三小姐別生氣,我要當麵聽到有人這麽胡唚,不用勞您,我先打斷他狗。”
本來氣氛就凝重,如今降到了冰點,一行人默默無言,直到到了銀轡寨的會館。
作者有話要說: 【一個個黃如經紙,一個個瘦似豺狼,填街臥巷】,引至元曲。
第15章
我剛打點好。英長風就來敲門,說我們明早就要出發,想趁隙去拜訪下文恪。我求之不得,滿口答應。
之前在船上閑聊時,大家也曾說起過文恪文自牧。
文家在靖朝時是閥閱門庭、簪纓世第,輩輩都出高碩儒,真皋人滅靖後,文家定下規矩子孫永不得出瀚仕。真皋人刀弓得天下,文家居然也轉而習武,幾十年下來,歸雲文儼然江湖一豪,文恪據說更是文經武緯,驚才豔羨的人。
這人設儼然就是李尋歡。
文府離銀轡會館不遠,我們三人也就不再騎馬,反倒英曉不知為何乘了頂小轎代步。沒多久,到了文府側門,卻見院門大開,門檻上坐著兩個衫襤褸的人,見我們來了,既不乞討、也不躲避,隻是把子往兩邊了,讓我們好過路。
英長風躊躇片刻,還是領我們從他倆中間過去。
一進門,我們四人全站住了。
院子裏端的熱鬧非凡。
若是仔細,也瞧得出這裏本該是石階砌玉、簷牙塗金的場所。但如今朱欄曲橋上晾著著破布爛,白石地板上汙水泗流。太湖石壘做了矮灶,也不嫌它七竅玲瓏風。向的朱牆下蹲了一排打盹的老頭子,好似電線上停的麻雀。最可怕滿地跑的都是小孩,攀枝折柳、追打嬉鬧,一會功夫我就被踩了七八腳。
哪來什麽李園,分明是個豬籠城寨。
我們四人麵麵相覷,英長風道:“這……這我也不知是為何。還是先進去吧。”
一路走去,沒人通報,也沒人攔阻,越往院,七八糟的人倒是也越,終於能有個下腳的地方。到了正屋大堂前麵,就不過隻有四五個人坐在屋簷下閑聊,兩個小男孩在爭著抱一隻貓。
我們進了花廳,隻聽子聲滴答,兩個閑漢正背對著我們打雙陸。
我正打算退出去再找,英長風卻突然丟下我們,快步上前,喊道:“自牧兄!”
那兩個打雙陸的人一起抬起頭。一個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瘦漢,一破襖,鑽出發黑的棉絮,腰間捆著草繩充腰帶;一個是二十來歲的青年,中等材,容貌平平,穿著件半舊的青棉袍,足蹬黑棉鞋,一手攏在袖裏取暖。
英曉也歡一聲:“牧哥哥!”跑上前去。
這真是分開八瓣頂骨,一盆冰水澆下來。
原來哥哥在這兒呢。
我眼看看沈識微,他心煎熬無從得知,臉上倒是無於衷,含笑上下打量那青年。
文恪與英家兄妹一番寒暄,與他打雙陸的瘦漢見我們上前,忙手足無措地站起來。文恪卻也沒冷落他,手在他臂上拍拍:“老路,今天有客,改天再討教,棋盤就先放我這兒吧!”
英長風引薦了我和沈識微,大家互道久仰,在大堂上七零八落的椅子裏坐下。
英曉道:“牧哥哥。你家怎麽了?活像遭了劫一樣。”短平快地道出了我們的心聲。
文恪哈哈一笑:“這幾日下了好幾場大雪,開門借宅子給大家夥避避雪罷了。別說我家,連你們大哥的湧玉別院也被我借了,怕是還不了原樣,開春他沒法來住了。你們可要替我說好話。”
離得近了,我才發現他右目下長著一點紅痣,但不氣,反顯飛揚跳。
英長風道:“自牧兄,今天路上我看到不……”他本訥於言辭,沉默了許久,才繼續說:“文家富可敵國,但自牧兄也得為自己想想。”
文恪笑道:“富可敵國?大夥說什麽‘歸雲文半歸雲’,不過湊個字麵工整。漕運碼頭姓英,麻姓李,米糧姓曹,城南還有真皋的投下老爺。姓文的不過是歸雲城住了三百多年的老街坊。我要真有‘半歸雲’的財勢,也不會每天發送一百多卷草席了。唉,到了現在,連草席也無,不過城外多挖幾個大坑。”
英曉咬牙切齒,怒道:“偌大歸雲城,隻有牧哥哥你一人盡心力?”
文恪笑道:“怎麽能是我一個人?別人不提,還有你們大哥呢。各家富戶多也有賑施,這事本就該聽心意,我又不是稅吏,難道還要強征?”
英長風歎道:“這一冬下來,文家怕要大傷元氣了。”
一時氣氛有些抑。文恪卻突然道:“對了,你們進來時,瞧見那個和我打雙陸的老路麽?”不待回答,他就自己說:“我自恃還是個高手,這三天來卻一場都沒贏他。院外有個鄭家嫂子,做的齋菜勝得過玉佛寺的香積廚,門口坐的那個孩子驢兒,一個字也不識,但說起書來有模有樣。”
文恪大笑起來:“哈哈哈!這金子不會唱,銀子不會笑,再大的宅子也不能陪我喝酒,哪裏比得上這些活生生的人!”
他眼裏燒著熱的笑意,那顆紅痣就如濺出的一粒炭星,好像談的不是自己傾家產,反倒是件極可樂的事。
文恪貌不驚人,遠遠不及英長風,更莫說沈識微。我本在腹誹,心想要圍F4,也未必要長得帥。孰料他一笑起來,卻真是靈魂過禸放,宛如燭火過燈籠,照得人眼前一亮。
我不由心澎湃。
這牧哥哥做人也忒漂亮了!
沈識微霍然站起,對著文恪一揖,慨然道:“這世上竟有文兄這般毀家紓難的英雄!沈識微忝與文恪齊名。濯秀願贈米千石,助文兄一臂之力!”◣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文恪也忙站起來還禮:“濯秀山莊在江南的義舉豈不同樣萬家生佛?在下如何敢再贈?”
英曉卻突然跳起來,滿麵怒容,將凳子狠狠一踢,頭也不回地跑了。
文恪和沈識微本尚在客氣,這下同時閉了,所有人都隨著英三小姐的背影看去,一時堂上寂靜無語。
過了好久,文恪才笑起來:“小妹怎麽啦?誰惹不痛快了?”
英長風滿麵尷尬:“慚愧,舍妹……舍妹也太任了。”
既然英曉先跑了,文恪也不便留我們吃飯,三言兩語匆匆聊完,便送我們出門,好讓英長風去找妹子。隻有沈識微落在後麵,與文恪低聲商量那千石米如何送抵。
曉妹子終究懂事,並沒有撒手沒,出了大門,就看見在街角等著我們。大概出門時順手在文府薅了一把枝條,現在撕得滿地都是碎的葉子。
英長風眉一豎,但還沒醞釀出教訓話,英曉就先聲奪人,跳起八丈高:“真是氣死我了!”
沈識微笑道:“三小姐氣這城裏的商賈鄉紳們不肯……”
英曉打斷道:“我才不跟那些人一般見識!我氣的是我爹爹,牧哥哥這樣天底下找不出第二個的好人,為何不邀他與我們一起……一起……嗨!”說著狠狠一跺腳,好歹沒在大街上喊出來和我們一起造反。
這話似也難倒了英長風,他愣了半天,方訥訥道:“你別心焦,爹爹自有安排。我們做好我們的事便是了。”
英曉搶道:“安排安排,討厭討厭!”說罷又嗖的跑了。
英長風麵紅耳赤地衝我們一笑,忙追了上去。
看來是要我和沈識微一起回會館了。
我扭臉看看沈識微,瞧見他也正看著我,角噙笑,一副別有深意的臉。
我鼻子,衝他拱手道:“沈師弟是不是又有什麽要見教?”
沈識微也懶洋洋地舉一舉手:“哪裏,我倒想聽聽秦師兄有沒有什麽有意思的話呢。”
我隻覺厭倦無比,實在不想再和他說相聲,長歎道:“沈師弟,比起有意思的話,咱們不妨先說點敞亮話。有件事我實在弄不明白。”
沈識微道:“哦?什麽?”
我道:“沈師弟,不管你真心還是假意,從給我們撐船的老吳,到剛才銀轡會館門口賣餅的八歲孩子,對誰你都客客氣氣,盡說好話。可為啥一遇到我,你就非說些難聽的不可?”
沈識微愣了愣,怕是沒想到我如此坦率。旋即他就跟聽我說了個笑話似的笑了起來。也不知道他喵的有什麽地方好笑。
他滿麵譏諷:“秦師兄一正氣,對著你又何必說假話?真話總比假話難聽,你就多擔待點吧。”
跟這種貨簡直沒法通。
我也隻好說:“但這文公子的確是個大好人,沈師弟剛捐了一千石米,多積了點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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