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寧朝元德四十七年,隆冬臘月夜,大雪紛飛。
簡陋的宮室里燈火昏黃,顧燕時滿面愁容地坐在床邊茶榻上,懷里抱著琵琶,弄得心不在焉。
才剛過及笄之年,眉目間猶有三分稚氣,卻已姿出眾,形曼妙,猶若仙靈。
房里已沒有茶葉可用了。
宮蘭月倒了盞熱水放在側的茶榻上,輕輕開口:“奴婢皆已幫姑娘打聽好了,只看姑娘要不要去了。”
琵琶“錚”地一聲止音,顧燕時薄微抿,羽睫低垂,沉默了半晌,甕聲甕氣地吐出一個字:“去。”
言畢便起,一語不發地行至妝臺前,任由蘭月幫重新梳妝,梳一個好看些、能見人的發髻。
但其實,并沒有幾件首飾可用。
先帝早年英明神武,晚年卻昏聵之至,沉迷。至他離世之時,后宮妃嬪已足有四百余人。
若依舊例,嬪以下的妃嬪都當尊為太嬪,可因人數實在太多,新君只得按禮部所言加置了“太貴人”之位,用來安置們這些位份不高也無子的小嬪妃。
最后足足封了三百七十二位太貴人。
歷來用于奉養太妃太嬪們的壽安宮因而被塞得滿滿當當,原可隨居其中的宮人們不得不盡數搬了出去,以便將看得過眼的宮室騰出來,供們這些太貴人居住。
可這終究不是個辦法。
三百七十二位太貴人的食所需、例銀俸祿加起來,直讓國庫吃不消。
眼下先帝的百日熱孝未過,宮中已有些傳言飄開,說待得百日孝期過去、最多捱到二月二龍抬頭之后,宮中便要將們這些太貴人遣散了。
此話一出,壽安宮中一片嘩然。原以為能在宮中安度此生的太貴人們頓時忙碌起來,不想離宮的大有人在,一時間便各顯神通各尋門路,想看看能不能博個機會留在宮里。
顧燕時與們卻不太一樣。
不是不想離宮,是不能離宮。
待得梳妝妥當,蘭月又從柜里為取出來。
百日熱孝未過,宮中上下的衫都是素白的。這倒也好,至都是為著孝期新制的裳,好過那幾洗得半舊的宮裝。
穿戴整齊,顧燕時推門而出,寒風裹挾夜雪撲面而來,刮得水眸瞇住。蘭月及時撐開綢傘遮住,待這陣疾風過去,主仆兩個一并出了門。
宮道上,碎瓊玉早已鋪滿金瓦青磚。雪還在繼續下著,夜幕上云濃重,遮擋得月不見蹤影。
壽安宮在皇宮東北面,與太子所用的東宮相距不遠。顧燕時要去的地方則在西北邊,步行過去要走上許久。
是以二人行至院門前時天更黑了些,雪還在下,顧燕時懷抱著琵琶,手早已凍得發僵。
抬眸了眼面前的院門,秀眉微蹙:“連牌匾也沒有,你沒找錯?”
“沒找錯。”蘭月頗有信心,“奴婢找人細細打聽了的。”
語畢就要上前叩門,被顧燕時手一擋。
“我自己去吧。”顧燕時聲音輕輕,在風雪中顯得愈發弱,“咱是托人辦事,若他有所求,人些方便說話。”
蘭月想想,覺得也對,便頷首:“那奴婢就在這兒等著,姑娘若有事喊奴婢一聲。”
“嗯。”顧燕時點點頭,徑自上前,叩響門環。
“篤篤篤”,門響了三聲,等了等,里面并無人應。顧燕時略作遲疑,試著手推了下門。
門沒上閂,半掩著,一推就開了。
前院黑漆漆的,不僅無人,連盞燈也沒燃。凝神靜想,知曉掌事多半在院正屋居住,便沿著墻往后院去。
剛踏過前后院間狹窄的木門,黑暗中,語聲一響:“什麼人?”
是男人的聲音,嗓音低沉,貫穿風雪,令顧燕時后脊一僵。
頓住腳,回過神,咫尺之遙的墻邊影下有道人影,但看不清面容。
“我……”顧燕時莫名地張,定了定神,說了半個謊,“我是做雜役的宮,學了些琵琶,想進教坊,特來找教坊的江公公。”
“教坊?”
他聲音中略帶疑,顧燕時察覺異樣:“……這不是教坊?”
“不是。”
他言簡意賅。
顧燕時又問:“那請問教坊如何走?”
于黑暗的男子滯了下。他好像懶于多言,卻又想趕讓走,惜字如金地吐了四個字:“往西,不遠。”
“多謝。”顧燕時福,這便匆匆走了。二人肩而過的剎那,男子的目及懷中的琵琶,驟然一凜。
酸枝木,象牙頸,描得致的燕子銜泥銀紋,這琵琶價值不菲。
他眸中不滲出凌意,投到的背影上,行匆匆,片刻間已走出去很遠。
“陛下。”一聲輕喚。
男子側首,一宦撐著傘疾步上前,小心詢問:“陳賓說會再盡力一試。風雪這樣大,陛下還是先回吧。”
說話間,他也注意到那尚未走出院門的子背影,神一震:“那是……”
“沒事。”皇帝神平淡無波,“是個宮,走錯了。”
宦驚疑未平,抬眸掃了眼他的神,終未再說什麼。
“吱呀”一聲,院門再度打開。等在外頭的蘭月猛地回過,看到顧燕時,一愣:“這麼快?”
“我就說走錯了。”顧燕時搖搖頭,“教坊還要更往西一些,我們速去速回。”
蘭月啞了啞,了眼面前的院門,又看看顧燕時,臉一時有些窘迫。顧燕時倒沒怪,默不作聲地往前走去,如此又行了小半刻,終于到了教坊。
正值先皇熱孝,各宮乃至京中達顯貴的府里都聽不到什麼歌聲樂聲,教坊卻并不得歇。
因為熱孝眼瞧著就要過了,繼而便是年關。這是新君登基后的第一個新年,自要大辦,方顯萬象更新。
猶是顧燕時自己上前叩的門,這回院門很快就開了,一年輕宦侍探出頭來:“姑娘是……”
“我有事求江公公。”邊說邊手,塞了兩塊碎銀過去。
拜先帝晚年時的昏聵所賜,宮中塞錢辦事已約定俗的規矩。那宦侍見此心領神會,便不再攔,笑意滿面地敞開門:“姑娘一直往里走,最進的院子,正屋就是江公公的住了。”
“多謝。”顧燕時謝過他,疾行。一路歌聲樂聲不絕于耳,若抬眸去看,常能看到舞姬們投在窗紙上的婀娜姿。
此此景,讓有些不安。
自問琵琶彈得不錯,可放到這教坊來,也不知能否得了掌事的眼。
況且,聽聞此番求到教坊來的太貴人也很多。
邊想邊邁進院院門,廊下侍立的宦看見,即刻迎上來:“你干什麼的?”
“我是壽安宮的太貴人顧氏。”顧燕時邊說邊又塞了兩塊碎銀過去,“有事求見江公公。”
眼前的宦瞧了瞧手里的碎銀,還算像樣地拱了拱手:“太貴人稍候。”
言畢他就進了屋,不多時復又折出來,躬:“太貴人請。”
顧燕時頷一頷首,步門中。再由門的宦領著往右一拐,進了臥房。
年逾四十的教坊掌事江德正大腹便便地坐在茶榻上由小宦伺候著泡腳,看見也懶得起,只拱了拱手:“太貴人安。”
顧燕時低著頭上前,直截了當地將兩張銀票放在了他手邊的茶榻上。
五十兩。
江德掃了眼,沒說話。
邊侍立的小宦瞟了眼榻桌,抑揚頓挫地開口:“喲,公公的茶喝完了。”
這話說著,他卻沒。
顧燕時淺淺一滯,自明其意。
但穩住了心神,只作未覺。
旁邊的小宦見狀,睇了眼江德的神,自去沏了新茶。
江德的目則落在顧燕時面上,眼底的毫不掩飾。
不得不說,這個長得格外好看,稱得上人間尤。
只是還有幾分清高。
他下意識地了下。他們這些太監,就喜歡清高一點的。
欣賞須臾,江德終于開了金口:“大晚上的,外頭又下著雪,不知太貴人來我這教坊有何貴干?”
顧燕時退開半步,眼簾低垂,面容沉靜:“宮中的一些傳言,想必公公也有所耳聞,我便不再多言耽誤公公時間了,只請公公幫一幫我,我不能出宮。”
江德輕笑了聲,目落在俏的面容上。
“怎麼就不能出宮了?”他悠然端起茶盞,抿了口茶,又擱下。
“我爹……”顧燕時聽到他吞咽茶水的聲音,心中莫名的不適,聲音不由頓了頓,“我爹出了些事,需我留在宮中才可平安。”
含糊其辭,轉而又言:“我琵琶彈得尚可,先帝也稱贊過,想是不會丟教坊的人,便先彈來給公公聽一聽。”
說著,雙臂微,手挪到弦上。
江德卻搖頭:“哎——”他還是那副悠哉的神,“不必。”
顧燕時淺怔,荑頓住。
他又飲了口茶:“我這教坊,不缺樂姬。若說為錢辦事,太貴人這錢……”他脧著那兩張銀票笑了聲,“又還不夠我出去吃頓好的。”
顧燕時道他要拒絕,心下一急:“若公公肯幫忙……”
江德話鋒一轉:“但太貴人家中遭難,咱也不是見死不救的人,愿意幫太貴人一把。”
說著他揮了下手,屏退了跪在洗腳盆前為他腳的小宦。
接著,他抬起眼“太貴人須得明白,太監做到我這個份兒上,也不缺錢了。”
“——但邊總是缺心人。”
顧燕時愕然,一寒氣順著脊骨直竄而上。
伴著一聲冷的笑音,瑟著抬眸,視線恰與江德相,便看到他眼中看獵般的念。
接著,他目一轉,落在浸于盆中的腳上:“有些事讓徒弟們去辦,總歸差些滋味。”
說罷他抬起腳,撂在盆沿上,其意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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