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不經意地穿過半開的殿門投進殿,顧燕時看到了地上已斷了氣的人。
嵐妃,又或該稱嵐貴妃。的臉已經盡,灰白嚇人。一雙原該攝魂奪魄的眸布滿,直勾勾地正好向殿外。
和這雙眼睛對視的瞬間,驚懼蔓延向四肢百骸。顧燕時每神經都發著麻,看著嵐貴妃、看著步步近的蘇曜,腦中一聲聲嗡鳴不止。
直至聽到他沉笑:“母妃實不該這個時候來。”
恍惚中,再一道人影出了殿。不是宮人,是個裋褐英的男子。他已黑布遮著半張臉,頭也不抬地行至顧燕時面前。
與此同時,顧燕時又聽到一句:“尊封靜太嬪為太妃。”
如遭雷劈地猛烈一栗,立時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麼,喊聲終于沖破嚨:“不!”
這一聲喊,聽來頗有氣勢。
但也只能支撐這麼一瞬,蓬的恐懼旋即再度籠罩,盯著門的尸,死命地搖頭:“不,不要……”
眸在驚慌中變得空,瑟著、發著僵,卻急中生智。視線一分分抬起,聚在他面上:“我什麼……我什麼都沒看見!我沒看見!”
語畢,一方偌大的外殿只余局促的息聲。
一君一臣相視一,那道黑影就安靜地退回了殿之中。闔上門,人影與尸就都看不到了。
蘇曜清晰地聽到近在咫尺的小母妃氣息一松。
他復又提步走近,的呼吸就又急了:“我沒看見……”惶恐地盯著他,“別……別殺我……”
“我不會說出去的!”承諾道。淚水被激出來,漣漣而下,沾,“我不會說出去的……”
蘇曜在側蹲下,抬手,往后躲:“我不會……”
“噓——”他立指,勾著涔涔的笑,要噤聲。
一切聲響就這樣猛地滯在嚨里,一分一毫的聲音都不敢再出,只是仍滿目驚惶地盯著他。
他饒有興味地湊近,拇指在臉頰的淚痕上,常年習磨出的剝繭挲皮,不寒而栗。
好半晌,連眨眼都不敢。他卻含著笑,好整以暇地抹著的眼淚。
他像是在玩,而且玩得津津有味。
——莫名有這樣一種錯覺。
待的眼淚不再流了,他就站起:“不知母妃前來所謂何事?”
顧燕時怔怔地著他。
他在一瞬之間就恢復了平日慣見的溫和模樣,仿佛剛才見到的冷冽、森然與玩味都是幻象。
“我……”啞了啞,腦海中思緒一跳,想起來,“手爐……”
“哦。”他面了然,抿笑,“母妃請進來坐。”
語畢他轉,氣定神閑地步殿。
顧燕時仍自愣著,兩息之后猝然回神。不敢讓他等,慌忙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跟進殿。
途經殿門的時候,背后一陣惡寒。
知道嵐貴妃的尸就在離門不遠的地方,大睜著眼睛,死不瞑目。
然而下意識地一掃,殿卻哪有嵐貴妃的影子。就連方才那一襲裋褐的男子也沒有蹤影,殿中安安靜靜、一派齊整,十二盞多枝燈在兩側明晃晃地亮著,將殿中照得燈火通明。
蘇曜至案前落座,抬頭,一哂:“母妃請坐。”
顧燕時又一陣惡寒,好似上的每一寸都繃了,僵地走上前,坐到了左首的八仙椅上。
蘇曜微偏首,睇著:“手爐呢?”
“手爐……”顧燕時死死盯著腳上的繡鞋。尚服局還沒有將新制的鞋子送來,今日穿的這雙已很舊了,暗藍綢面繡著白的祥云,祥云已幾乎看不出廓。
“手爐沒了。”的頭更低了些,從蘇曜的角度看去,覺得很像是要起來,“我拿它……拿它換銀子了。”
他角輕扯:“換了多?”
“五……五百兩。”
“那手爐說值三千。”他道。
繼而悠哉地倚到靠背上:“嘖,母妃拿什麼還?”
顧燕時猛地抬頭。
僵坐了半晌,終是說不出那句“我是你庶母,怎麼還要還?”。
蘇曜很有耐心地等著。
明亮的火勾勒著的廓,凝脂般的玉被照得清。因為為難,無意識地一下下咬著,菱角般的櫻輕輕翕,得讓人想要嘗上一口。
終于,抬起頭:“我……可以先還五百兩。余下的,余下的我攢俸祿,慢慢還給陛下……”
“可以。”他答應得輕松,信手執起一本奏章,閑閑地翻了兩頁,“每日一分利,滾夠一萬兩,母妃就拿太嬪的位子清賬吧。”
顧燕時驚得瞪大了眼睛:“你……”
“怎麼?”
他挑眉,的氣勢一下消散:“律例……律例不準這樣高利的。”
他抬眸,銜笑,瞇眼:“那母妃去戶部衙門告狀吧。”
“我……”顧燕時噎聲,再說不出一句話。
自不可能去衙門告九五之尊,可每日一分利息——刨去可先還掉的五百兩不算,也要每天再多二百五十兩銀子。
哪怕將新送來的首飾都拿去換錢,也決計換不來這麼多。
他是故意的。
他為什麼這麼?
來不及多想,下意識里想到自己僅有的傍本事:“我可以來給陛下彈曲抵債。”
“好啊。”他好似對這個答案很滿意,“一曲抵銀一兩。”
“五兩。”討價還價。
“就一兩。”他悠哉地提筆蘸朱砂,批起了手中的那本奏章,“母妃不肯,就算了。”
一副全隨意的模樣。
顧燕時銀牙暗咬:“好。那我先回去取銀兩與琵琶來,陛下稍等。”
口吻生得像在跟仇人說話。
蘇曜勾而笑:“母妃請便。”
顧燕時立起,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他不聲地看著,看脊背得筆直,單薄的子撐起一不甘認命的勁力。
有意思。
他輕哂,目落回手中的奏章上。隨著外殿的殿門關合,一道人影凌空落下。
“陛下。”著裋褐的男子躬抱拳,眼含不解,“陛下既覺得靜太嬪舉止蹊蹺,何不直接斬草除?”
“怕什麼。”他輕輕笑著,眼皮都沒抬一下,“在朕手里翻不出風浪。再者……”言及此,眼底驟沉,“朕也想看看,他們究竟還有什麼手段。”
殿外,蘭月見顧燕時出來,忙迎上前,邊手扶邊打量的神:“如何?陛下怎麼說?”
“他說那手爐值三千兩白銀,算我欠他的,還說每日一分利,攢到一萬兩就用我的太嬪位清賬。”顧燕時緩聲,一字字都著冷。
蘭月花容失:“什麼……”
未再深言,兀自輕喟:“咱們先拿首飾換些錢,將那五百兩湊回來,一筆還回去。余下的……”頓了頓,“他說我彈一支曲能抵一兩銀,便先試一試吧。”
“試一試?”蘭月擔憂地著。
每日單利息就要二百五十兩,不必細算也知靠彈曲是還不清的。
可除了依言照辦,二人現下也別無他法。蘭月只得姑且按顧燕時所言做了。湊足五百兩銀子,又隨抱著琵琶回到紫宸殿。
約莫三刻后,紫宸殿中琵琶樂起。曲音一起就幾乎再未停過,從臨近午時直彈到傍晚。
著人去傳晚膳后,蘇曜氣定神閑地等又彈完一曲,啟:“不聽了。”
顧燕時神冷淡:“多首?”
“七十四。”他道,即刻說:“利息從明日開始算。”
“可以。”他應得十分爽快。
其實便連也知道,早一日晚一日都沒什麼大差別,這筆錢注定是還不清的。
沉默地離席起,走出紫宸殿。早已酸痛不止的雙臂在冷風襲來的頃刻間打了個寒噤,蘭月忙接過琵琶:“奴婢一會兒醫給姑娘按一按。”
“嗯。”顧燕時心不在焉地應了聲。
回到壽安宮,卻不由自主地又拿起了琵琶,抱在懷里有一下沒一下地。
學了太久,已習慣于彈著琵琶想事了。伴著聲聲泠音,白日里的萬般波折飄進腦海。先想起被活活掐死的嵐貴妃,不住地打了個寒噤;又想起他那高利的印子錢,氣得磨牙。
他在拿。
清清楚楚地覺到,他在拿。
撞破了嵐貴妃的事,他先做出要殺的樣子,又沒有手,是在拿。設個可而不可即的高利,又慢悠悠地由著拼力去還,也是在拿。
看他的樣子,好似很這樣的過程。
他在欣賞的崩潰。
可原因呢?
自問從未招惹過他。
“太嬪。”有宮進了屋,顧燕時的思緒被打斷,舉目去,卻不是去請醫的蘭月,而是玉骨。
玉骨后跟著位年過半百的男人,在幾步外駐足,向一揖:“靜太嬪安好。臣奉陛下旨意,來為靜太嬪送些舒緩筋骨的膏藥。”
原是位太醫。
顧燕時看看他,神平靜地頷首:“有勞了。”
那太醫并不多言,上前將一方木匣放在手邊的榻桌上,就告了退。
眸低垂,覷了眼木匣上描金的花紋,覺得討厭。
不多時,蘭月也回來了,醫已知為何而來,并不多言,見過禮就上前幫顧燕時按起了胳膊。
顧燕時看一看,脧了眼案頭的木匣,心平氣和地笑問:“我這里有些膏藥,據說是舒緩筋骨的,姑娘幫我看看能不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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