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鼓胡同另一端。

院裏站著近十人，多是昆侖書局的編輯或印務，當中團團圍著一個青年男子，正是逃避追稿到此的暢銷書作者書妄言。

“稿！稿！”幾個人一邊舉拳一邊喊口號。

“妄言先生，您就快把稿子拿出來吧。”也有耐心勸誡的。

“對啊，昨夜裏我們總經理就來了，都好了今至有兩千字。”

“他本沒來！”書妄言跳腳道，“而且他跟你們有兩千字，又不是我的，怎麽能以此來催我我，真是豈有此理！”

“稿！稿！”

為首的就是書妄言的責任編輯，他幽幽道：“您詐死就有理了嗎？現在外麵的報都戲稱您是九命貓妖，打賭要看您什麽時候能‘死’夠九次。”

書妄言：“……”

“稿！稿！”

書妄言：“…………”

“別喊了行不行！太煩人了！”書妄言抱捂住耳朵，“反正周斯音本沒上過門，這兩千字我怎麽拿得出來。”

然而。

書妄言的話已經沒人敢相信了。

而且，昆侖書局的員工一致認為周斯音到肯定會做到，書妄言是裝瘋，我們周總是真瘋（？？）。

因此……

“稿！稿！”

“稿！稿！”

嘈雜聲中，書妄言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他甚至開始胡言語：“你們這不是強人所難麽！是不是周斯音教你們的，想要以彼之道還施彼，讓我嚐嚐瞎話的下場……”

不管書妄言怎麽費盡口舌，這幫人就是不肯鬆口，讓他出那莫須有的兩千字。

此時，院門被推開了。

高挑的青年手臂上掛著大氅，邁步進來，發稍有淩，麵發白還微帶疲倦，像是沒休息好，他著鼻梁煩躁地道：“幹什麽，遠遠就聽到鬼哭狼嚎了。”

“哎，東家！”胡司機是最先看到他的，有點激，因為今早他就過來，想接東家了，但隻看到義憤填膺的編輯們，還有一臉茫然的書妄言。

書妄言一看到周斯音，就苦：“寶鐸兄！你可害苦我了，快清楚，我昨晚沒寫什麽兩千字，我一覺睡到明呢！他們卻圍起來指責我！”

寶鐸正是周斯音的表字，他沉默一下，辱道：“才兩千字，你睡那麽香都不寫，你還算人嗎？”

書妄言：“……”

周斯音帶了個頭，眾人又一齊抱怨了一番，認定書妄言昨晚又在懶，尤其周斯音也不知道吃了什麽火藥，越越紮心了。

書妄言一臉絕，他肯定了這就是周斯音的謀，要他嚐嚐報應。

書妄言捂住頭道：“可是我也很難啊，所以才租了這個院子，希清靜點找找靈。”他最近寫的故事是推理懸疑，帶有恐怖元素，想在鼓胡同收集一下素材。

其實周斯音知道他住在這麽個地方時，就猜到可能這回他還算有點良心，不是純裝死。但也正因為書妄言住這個地方，把他給害慘了，一時臉更差。

書妄言看他臉變差，就懷疑他又要暴躁罵人了，“兩千字是吧，我現在開始寫還不麽！”

周斯音臉這才緩和一點，好歹今日還辦了一些事。

但他火氣仍未發出來，看了眼書妄言的字，因為急急忙忙，書妄言是用鋼筆寫的，他想起紀霜雨那一筆字，站在一旁嗤笑：“狗爬字。”

書妄言：“？？？”

都在寫稿了為什麽還罵？？

那些擔心書妄言又裝死的編輯們則慶幸不已。若非大老板，他們真治不住這位妄言先生啊。

好在這些日子住在鼓胡同，同那些收舊貨的販聊，確實收獲了些靈，書妄言筆疾書，總算趕出了三千字——還超了一千字呢！

編輯現場審校，印務那邊昨晚就備好紙了，就等著這邊。

周斯音閑來打量了一下這院子，以書妄言的稿費，在京城，有他租不起的房子了，何況是這麽個四合院。

他問道：“打算在這裏繼續住下去？”

書妄言：“嗯。”

周斯音：“別住了。”

書妄言奇怪地看他，然後道：“為啥啊，就不。”

他看著周斯音臉，趕跳開一點，囂張地道，“我了稿，你不能罵我了！”這一刻，他就是昆侖書局最牛的人，周斯音也得對他客氣點！

周斯音：“……”

周斯音看他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加上在這兒還真寫出了稿子，隻能緩了緩語氣道：“那這個院子，書局撥錢給你住下，另外我們會讓編輯定時上門看你。”

對這個書局的頭牌作者，他們是很舍得花錢維係的，不止是稿費。否則，也不能長久合作，還追殺稿，都離不開對方嘛……

“啊呀。”書妄言的臉皺了起來，最後歎了口氣，“好吧，那寶鐸兄，過兩日你陪我去找點趣味吧。我這裏有人送了兩張戲票，本來想找蕭山兄去的。”

蕭山正是他的責任編輯。

周斯音問道：“他不去？”

書妄言訕訕道：“不去，還瞪我。”

正在校稿的蕭山抬頭再次惡狠狠看了書妄言一眼，廢話！他能有空去麽！

周斯音哼笑一聲，“你又想去找罵了。”

——這個書妄言，本不熱衷舊劇，他是個家，每去看戲曲，總要大為諷刺一下，劇製濫造，邏輯不行。

戲曲固然是華夏傳統文化，融合了詩畫歌舞等藝，但藝也分優劣嘛，比如昆曲就極為雅致，京戲腳本就簡陋多了。

加上目前上演的許多新戲為了迎合大眾，博人眼球，專灑狗，品一言難盡。

在書妄言看來，那節，刺取古事也罷，原創劇也好，實在有品。

早許多戲界人士缺文化，可能連自己唱出來的詞是什麽意思都不知道。雖有捧角的文人來撰寫劇本，又不是人人都有大才，許多都是劇拖遝，隻顧著掉書袋。

在書妄言看來，最可恨的還是某些戲曲還包含守舊、惡臭的封建觀念，真是需要大大的改革。

書妄言常常就是抱著放鬆心的想法，去看一場，回來撰文批一通，既能湊專欄字數，自己也爽。

那人家被罵也不樂意了，於是常有演員和書妄言對罵。

這次也不例外，書妄言哈哈大笑道：“正是，本不想出門，我被你們編輯圍著鬧了一上午，非得找個地方出氣不可。這戲票來的可也不易，聽是最近熱門的戲，長樂戲園新翻的彩頭戲《靈廟》。”

他拳掌：“看我去幫他們找找，送他們一篇專欄！”

三日後。

到這，《靈廟》已經連演七了，在這會兒的京城來，已經是很了不起，畢竟不像滬上，新戲能演多日。

還全都是賣了滿座，票房極為火，因為長樂戲園座位不是特別多，供不應求，大有接著開演的架勢。

街頭巷尾都在熱議，這次連演數能不能破了紀錄。

戲園附近的茶館裏，就有人在談論《靈廟》，手裏還拿著《金聲劇刊》，援引章鼎湖的評論，慨此劇風格與滬派大異，的確首開新風。

不人應和，很是欣賞。

隻一人昂首道：“什麽新風，明明此劇布景全不符合規製，缺真實，把從前舊劇創新的地方一下又改回去了。你們怕是不知道，長樂戲園此前都快倒閉了，他們東家找的人才采用這樣的風格，勉力支撐。所以，這不是別樹一幟，而是沒錢用好布景！機關也隻舍得布下寥寥數個！”

就如徐新月在梨園公益會聽到的，外界也有類似的論調，在有心人的攛掇下，還越來越激烈，大肆批評《靈廟》的改，但——卻是用西洋戲劇為標準。

要以西洋標準來判斷，那戲曲舞臺確實滿是錯謬了，毫無真實。但是，這西洋戲劇標準真的適用於國劇舞臺麽？

其他人力爭辯起來，“我看優之，本不亞於新劇布景，各有千秋，哪裏不好。”

新劇就是效仿西洋戲劇而來的話劇了，舊劇則是國劇，戲曲。有這新舊的名頭，大家一時好像也有點也不知道怎麽有力反駁對方，尤其自詡開明人士者。

亦有人昂首道：“此劇意境高雅，全然是我華夏之，何必攀附滬派洋風。以西洋標準評定，本是驢不對馬。”

對方卻大有眾人皆醉我獨醒之，嗤笑道：“落後就是落後！我已與友人一同撰文，批評這《靈廟》八大謬誤，細數過時之！”

門外，路過的書妄言剛好聽了最後一句，以為也是來批判腐朽文化的，嘿嘿笑道：“哎，居然有人和我差不多的想法，好，我要看看我們誰罵得更準。”

和他同行的正是周斯音，但周斯音一副走神的樣子，沒在聽他叨叨。

他是想起那日紀霜雨自報家門，讓他有後癥去找自己，此人就是在長樂戲園工作啊……

“寶鐸兄，你也太不禮貌了，居然不聽我話！”書妄言失地道。

周斯音仍是一副出神的樣子，無意識地道：“我讓你按時稿，你也沒聽我的。”

書妄言：“……”

書妄言：“……不要提這些掃興的事！”

周斯音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了什麽，不過他不在乎，拖稿怪嘛，罵便罵了。

兩人到了長樂戲園門口，正要進去，就聽見一人打招呼：“周先生，是你嘛？”

周斯音背對著那人，心道，果然遇到他了！他要開心，絕沒有，但要不願見，好像也不是。在對方手底下出了個大醜，可此人又才貌雙全，心實在複雜啊。

書妄言一無所知，他回頭看過去，就見到票房外站著個外披行頭，裏頭穿著嶄新墨綠棉袍的青年。這麽棉套戲服，還能看出來形清瘦拔，五又致，很是打眼。

謔。

書妄言緩緩斜了周斯音一眼，他不記得周寶鐸有捧角的好啊。

“您還朗？”紀霜雨含蓄地問道，周斯音邊還有個朋友，他不方便直問。

但書妄言聽了是莫名其妙，朗都出來了，周斯音多大年紀啊。

周斯音點頭，鎮定地道：“……多謝，康健，今日是來看戲的。”

不是來索要醫藥費的就行，紀霜雨一下放鬆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漾開了笑意，“那多謝您捧場了，還帶朋友來。”

書妄言忍不住話：“寶鐸兄，你不介紹一下麽，想是我孤陋寡聞，不知哪位名角在跟前？”

這好像都什麽定律了，人家一看到紀霜雨，就覺得他應該是演員。

但是，實際上嘛……

“不敢不敢，我什麽名角，”紀霜雨擺手道，“我姓紀，紀霜雨。在臺上就跑跑龍套。”

書妄言：“也太謙虛了！”

他不信這麽一張臉能是龍套，真心以為這是謙辭。

紀霜雨誠懇地道：“真的，我今就演吊吊，名角隻有應笑儂老板。不信你問周先生。”

書妄言呆了，看看周斯音，他也在點頭，“這……這……”

……這可真是沒想到！

“紀導演，您怎麽又跑了，行頭都穿上了，後臺坐著吧我的爺！”戲園的檢場人之一跑出來，對著紀霜雨招呼了一聲。

“知道了知道了！”紀霜雨應道，日子一過去，含熹班全檢場人對他不要太親熱。

周斯音敏銳地注意到了，紀霜雨自稱是跑龍套的，但是，這檢場人對他態度卻很是尊敬。檢場人們往往自驕，什麽時候對龍套有這種態度。

要不是周斯音親被吊死鬼嚇過，他也要疑紀霜雨的份了，一個龍套何以有高地位。

“島演是紀兄的字麽？不知作何解？”書妄言則是問了一句。

一般起字，名和字都是有關聯的。霜雨和“島演”是什麽典故？

這會兒已經有導演這個稱呼，前些年就翻譯過來通用了，雖然職位稀缺，但是電影風靡華夏，大家多聽過嘛。

隻是書妄言乍聽到這個詞，全然沒把紀霜雨往導演上想，還以為這是他的字。

書妄言先為主，畢竟戲界從未設立過導演一職，這才誤會了。

“不是字，是職位哈。”紀霜雨道，“作direr解。”

周斯音、書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