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蛇者說》,柳宗元記,收於《柳河東集》,後世鄉民代代口傳。
他世居於永州,捕蛇為業。目不識丁,卻能磕磕絆絆背下《捕蛇者說》的前幾句。
“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草木,盡死;以齧人,無之者。然得而臘之以為餌,可以已大風、攣踠、瘺癘,去死,殺三蟲。”
關於這蛇,柳河東的文章向外傳達出兩個信息。
奇毒無比,可為良藥。
曆唐至宋,永州仍有不鄉民捕蛇為業。
他們小心翼翼避開蛇的毒牙,規規矩矩地依著柳宗元所記,“得而臘之以為餌”,然後將品或做賦稅上繳,或至市集買賣,換回得可憐的幾許銀錢,日子依舊貧不到頭,苦無止境。
獨獨他一人,祖業捕蛇,由孑然一而至懷擁妻,進而興宅屋、置田地,席中不缺酒,裁不短綾羅,出不乏車馬。
由朝不保夕的小小捕蛇者,一躍而永州大戶。
可有致富良方?無他,腦子活絡而已。
譬如現下,他瞇著眼睛端詳竹簍中的蛇。
啊不,他端詳的不是蛇,是行將流腰包的花花銀錢。
他笑,掀開竹蓋,覷準了那蛇的七寸,兩指拿,拽出籠來。
那蛇似知道大限將至,軀尾扭,芯子外吐。
他鎮定自若,自旁側案上抓起剪刀,那剪刀的刃磨得發亮。將蛇頸置於剪刃之間,剪起頭落。一同落的,還有那輕噬即可致命的毒獠。
略呈三角形狀的蛇頭,骨碌滾出去很遠,死不瞑目。
丟了頭的蛇尚有知覺,蛇劇烈搐。他不慌不忙,手住蛇尾,送到腳下踩住,另一頭握住那斷頸上拉,將蛇扯得筆直如弦,又用剪刀在斷頸剪了個小,刀尖自那小,往下一劐到底。
溫熱的蛇濺在他臉頰之上,他卻想:好一張蛇皮!
這蛇皮,黑中亮,白章宛然,拿去做刀劍握柄的蒙皮,再好不過。
那蛇兀自盤扭不休,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剪刀,剝開蛇頸端的皮揪住,左右手一分,哧一聲輕響,皮剝離。右手揪著整張蛇皮,左手握著微微泛的鮮蛇,晶瑩中著鮮亮,良久才有跡如汗般滲出。
他鄭而重之地將蛇皮放漆盤之中,手去蛇頸中扯住骨節,右手上拽,左手下拉,又是一個大力,骨分離。
蛇骨,如同虎骨,亦是難得藥材。
還沒有完。
不能忘記蛇膽,他將手進腥熱的蛇腹,索著,索著,掐下那顆飽滿的蛇膽。
小小蛇膽,橢圓狀,呈墨綠,在他眼中,是比翡翠還要水潤貴的。
這便完結?
不不不,尚未行至正題。
他做得一手好羹。
先起一鍋燒沸的清水,將蛇燙至將而未,千萬不要燙老,人老可憎,蛇老了便了那份爽。然後起一砂鍋薄淡的烏湯,要薄淡不要濃稠,這是蛇羹,烏不可喧賓奪主。
待得湯煮沸,便將齊整的蛇置,還要加整蔥。蔥白是一味,蔥葉亦是一味,薑片、陳皮、桂圓、黃酒,文火細細熬煮。隻熬半個時辰,時辰一到便將蛇撈起,細細撕細。要手撕不要刀切,生冷的鐵會壞了蛇羹的味道。
再然後要上炒鍋,將鍋燒熱,融許油脂,下蛇、燒鴨、、冬筍、冬菇、火,傾一勺黃酒,加梅鹽、醯醢、甘蔗糖漿、胡椒,燒開後用菱勾薄芡,推勻起鍋,每碗盛至七分滿,澆一勺烏湯,撒上檸檬葉、香菜末、白花並桂花碎之後,再澆上一勺烏湯。
這才收尾,堪稱完。
第一碗留給自己,其餘的端上臺麵,眾食客蜂擁爭搶,僧多粥,奈何?
那好辦,價高者得。
這樣的一碗蛇羹,你願出幾許銀錢?
靠著這蛇皮、蛇骨、蛇膽、蛇羹,他坐地生財,食無憂。
有的人薄有家財便袖手收山,他不,饒是富甲一方,依然每日孑然一人,山捕蛇。
那一日運氣極好,素日裏隻捕兩三條,那日竟得了六條之多。心滿意足地下山,於半山道上,遭遇一耄耋老者。
老者背倚山石,遠遠便冷冷盯著他,他心中發,快步自老者邊走過。
那老者於背後森然道:“如此戕害蛇靈,不怕禍及子孫嗎?”
他心驚,回頭看時,山石杳然,哪有什麽老者?
戰戰兢兢地下山,一路忐忑,離家還很遠,便看見家中的小廝歡天喜地地一路尋來。
“老爺大吉,”小廝帶著討好的笑,“夫人有喜了。”
有喜了?
他方才想起夫人這些日子一直抱怨子不舒服,提及央個大夫瞧瞧。
卻原來是有喜了。
他傻傻地笑,末了,讓小廝幫他將那裝滿蛇的竹簍扔去山裏。
積德這種事,還是要做的。
數月堪堪而過,夫人誕下麟兒。滿月宴上,親朋好友都來道賀,他立於門首迎來送往,止不住地喜上眉梢。
忽地看到賀喜的人群中,有一耄耋老者,立於當地,向他冷笑,張口說了一句話。
字字如驚雷。
“如此戕害蛇靈,不怕禍及子孫嗎?”
他啊的一聲大向後便倒,侍立的下仆忙架住他。他眼睛再看,賀喜的人流一派喜慶擾攘,哪有什麽耄耋老者?
自此疑心生暗鬼,夜不能寐。
他猜測那蛇,可能已經盯上他的獨子。
無數次噩夢,他看見蛇翻張,將他的獨子一點點吞腹中,蛇中段高高鼓起,分明小兒形狀,幾能辨出哪裏是口鼻哪裏是手腳。
他雙目充,口中嗬嗬有聲,刀將那蛇剁幾段,救回的卻是被蛇的腐蝕至黏稠且麵目模糊的嬰。
夜半醒轉,大汗淋漓,轉頭看床鋪側,那嬰孩氣息勻長,睡得正酣。
他暗暗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一定要護住自己這僅有的苗。
這日外出收賬,歸家已晚,他輕手輕腳推開門扇,周的忽地直衝頭頂。
他看見一條蛇,蜿蜒扭,盤曲而上床腳,下一剎那便要探那帷帳之中。
真真天可憐見,讓他逮個正著!
他一個箭步上前,死死住那蛇的七寸,本要喚醒夫人,聽夫人的呼吸輕慢,便息了這念頭。
端詳眼前這蛇,忽地想到,自夫人有孕之後,他便再未嚐過蛇羹。
念頭一起,饞蟲大,腹似有無數小手,他的胃腸,又似有無數小口,嗷嗷翕合,聽那細細低語,都是“我要”“我要”。
他再按捺不住,那蛇,直奔灶房。
素日殺蛇做羹的都在,略已蒙塵,他竟顧它不得,手起剪落,那蛇頭骨碌碌滾至腳邊,死不瞑目。
來不及心準備佐料,他急匆匆在灶上的鐵鍋中倒好幾瓢水,生火,又折至砧板旁,顧不得剝皮去骨,急急抓起旁邊的菜刀,高高揚起,狠狠下刀,將那蛇剁一段段。好幾次用力過狠,那刀深深陷砧板之中,費了好些力氣方才拔出。
水沸,蛇被扔水中,腥熱之氣驀地盈滿灶房,他貪婪地大口吸著這久違的氣息。
蛇段便在湯鍋中上下沉浮,他守在旁側,癡癡地等,癡癡地看,直到門口響起一聲慘。
轉頭看,夫人隻著,癱倒在門側,出一隻手,巍巍地指向他。
他覺得好笑,做蛇羹而已。
夫人的慘聲喚起了家中的下人,那些個使小廝紛紛披過來。他不解地看他們在門口作一團,那些個使一迭聲地駭,小廝們臉慘白。吵聲越來越大,引來了鄰人,然後是更多鄰人,最後是衙差。
他低頭看湯鍋,子一下子了。
那白森森的,分明是小兒指骨。
他張了張,一抬腳,踢到什麽圓溜溜的東西。
是小兒的頭顱,骨碌碌滾至夫人前。夫人張,卻發不出聲音,俄而昏死過去。
他被判了斬刑,秋後決。
第一陣蕭瑟秋風撼落開封道旁的黃葉之時,這案宗被呈到開封府。
端木翠兩隻胳膊肘支在桌上,兩手托腮,眼看著麵攤的老板在熱騰騰的麵鍋前忙得不亦樂乎。
一鍋燒滾的水,麵疙瘩,些鹽撒下去,快起鍋時燙兩片菜葉子,然後扔些蔥花。
再然後,端木翠的麵前,便多了一大海碗飄著兩片青菜葉子的麵疙瘩湯。
剛出鍋的麵疙瘩湯燙得很,下不去口,端木翠小心地吹著碗中的湯,吹兩口氣便咽一下口水。天知道,這些日子,頓頓都是易牙的羹、吳太公的饌,聞著味兒就想吐。
不是所有吃食都是白米飯,經得起今兒吃,明兒吃,後兒還吃。
所謂人間正道是糧。
好容易等到湯水不那麽燙口,端木翠兩手將湯碗端至邊,正準備喝它一大口且已經付諸行之時——
“聽說包大人要重審永州食子命案。”
“嚇,你也知道這樁案子?”
“當然知道,哪有這麽殘忍的爹,竟活活煮了自己的骨。”
“這還不說,我聽說他被人發現的時候,正抱著小兒的頭顱啃噬,這不是失心瘋是什麽?”
“人證證俱在,包大人為什麽還要重審此案?”
“我尋思著多半是鬼神托夢……”
以上對話證明了以下兩點:
一,百姓在以訛傳訛方麵之力無窮。
二,百姓想象力之廣袤無邊。
其時,端木翠一口麵湯將下未下,聽到邊側食客如此鄭而重之地發表見解,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這一笑樂極生悲,被那口麵湯嗆到麵紅耳赤。
食客甲乙不悅地打量了一眼端木翠,然後繼續方才的對話。
“聽說明日開審,可允百姓觀審?”
“那是當然,開封府複審的死囚案,平民百姓都可觀審。”
“嚇,那我一定要去看看那兇犯麵目是何等可憎……”
接下來就是兩人預約明日幾時相見、何地會麵,繼而一並同行,然後兩人又展了今秋的莊稼播種事宜,同時預料了明春收的喜人形勢,由此可以推測出兩人的職業應是農戶。
更進一步的,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在當時各種信息傳播方式比較落後的況下,永州食子案的傳播範圍和眾居然如此之廣,可見此案堪稱宋初大案。
既然是大案,那麽端木翠就不可能沒聽過。
事實上,不但聽說過,還曾派過細花流的門人前往徹查。當然不是徹查犯罪機,而是查訪有無怪作祟。
得出結論:無。
既無怪作祟,兇嫌又在第一犯罪現場被抓個正著,此案實在沒有重審的必要。
既如此,開封府蹚這趟渾水作甚?
端木翠一邊喝麵湯一邊皺著眉頭思量,在不到四分之一炷香的時間裏,做了一個決定。
既然明天開審,而明日又恰好有空,那麽不妨去湊個熱鬧,瞻仰下青天審案的赫赫威儀。
第二日,端木翠特意起了個大早,興衝衝地趕往開封府。
可惜的是,兒連開封府的門邊都沒著。
形形各人等,將開封府口堵得水泄不通。人龍長隊,啊不,是長堆,一直延至街外。有一兩次,端木翠確信自己看見開封府的衙役在牆頭要求外頭的百姓肅靜。
端木翠傻眼了,悻悻地在人堆之外踱了幾步,然後準備走人。
就在轉走的當兒,忽然看見了一個人。
準確地說,是一個耄耋老者,昂然拄杖立於拉著人群往前衝、憋得臉紅脖子的眾人外側,很是顯眼。
端木翠看了他一會兒,走上前去,拍了拍那老者的肩膀。
“老丈,可不可以借一步說話?”
那老者愣了下,看了看端木翠,臉上的神轉為戒備:“老朽與姑娘並不相識。”
“誰也不是生下來就相識的啊。”端木翠笑嘻嘻道,“難道你在娘胎裏的時候,啊不,在蛋中尚未孵出的時候,就認識你爹娘或是兄弟姐妹?”
那老者的臉驟變。
“走啦,借一步說話。”端木翠依然笑得熱絡,“我知道有家麵攤的麵疙瘩湯做得不錯,不如我請你?”
還是那個麵攤,賣的隻有麵疙瘩湯。
端木翠吃得津津有味,耄耋老者如坐針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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