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牽著馬走。

他們走在山道上，山林皆是修整過的，長長的一條山道，不見盡頭，竟也無一截攔路的枯枝。

待從山上下來，心間那口鬱氣仍無分毫消散，反倒更堵得厲害。

回到殿中，換了幹淨的衫。目掃過書案，案上已宮人收拾過了，竹簡與帛絹皆疊放起來。

劉藻這才想起已三日不曾看過書簡，也三日……未見謝相。

不知謝相遇上了何事，昨日本該來為授課，但卻並未出現，隻遣了大臣來告了聲罪，說是有事纏，不能來為陛下授課。

劉藻輕輕歎了口氣，興許謝相知道了，知曉了那夜對宮娥所行之事。

這念頭一生出，劉藻便覺心底一片冰冷。謝相會如何看？原先將當做傀儡，卻還願三日教一回，想必以後，再也不會來見。又興許待將太後製下去，徹底掌控了朝政，便會換一名皇帝。

想到此，見不到謝相的恐懼，竟下了做不皇帝的恐懼。

宮人眼中，陛下自即位來，克己自製，從無矜驕，是一早沉穩的年。唯有劉藻自己方知，有多怕。自登基那日起，便怕會被廢黜。

昌邑王的下場猶在眼前，不願被廢為庶人，而後由人看守起來。故而勤懇好學，努力學著做一個皇帝。縱然接不到朝政，也看不到大臣，也絕不懈怠。

但此時，劉藻卻不那麽怕被廢黜了，怕的，竟是不能見到謝漪。

甚至怨恨起太後來，若非多事，非要破，還能自在一些，雖每一見謝相必然生氣，但至是能見的。

劉藻走過去，翻了翻最上頭的一卷竹簡，頗有些意興闌珊。正要丟下竹簡，往側殿歇上一覺，殿外有宮人忽然：“稟陛下，丞相來見。”

劉藻一驚，猛地轉，眼中滿是不敢置信，一句“快宣”就要出口，想起什麽，忙到案後坐，攤開一卷竹簡，持筆沾墨，方抬起頭來，不聲道：“召謝相殿。”

方才還覺有些悶熱，不如山林清涼的大殿，不知自何吹一縷清風來，那風想是自花樹草木間卷過，帶著一抹淡淡的山林之氣。

劉藻深深吸了了口氣，坐得端端正正，目落在竹簡上，似乎正沉浸書簡之中。

不多時，謝漪便走殿中，施禮之後，直起來，目沉靜地落到皇帝上。劉藻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忙鎮定，回憶往日見了謝漪，是如何言語，迅速地搜刮一圈，方穩穩地開口道：“請謝相座。”

而後，不等謝漪坐下，便繼續問道：“謝相昨日去了何？”此舉頗有先聲奪人之勢，又能顯得自己問心無愧，毫不心虛。

“臣去了趟長安。”謝漪回道，見小皇帝盯著，不由奇道：“陛下何以這般看臣？”

劉藻忙收回目，又覺收得太過驚惶，不夠自然，便補救道：“多日不見，看一看謝相可有什麽變化。”

謝漪失笑，修長的眼眸微微彎起，眼角往上，挑出一細小的弧度，眼窩仿佛盛了一汪溫，帶著清淺的笑意：“如此，陛下可瞧出來了？”

劉藻搖了搖頭，的眼睛又看了看謝漪，心中不知為何，又因的笑意，生出無限歡喜，那歡喜像一陣風，將連日來的霾，全部吹散。

謝漪前幾日去了趟長安。

皇帝避暑，長安卻不能無人坐鎮，武帝時多派太子監國，陛下沒有太子，便需派一名重臣。

留在京中的是梁集。

梁集駐守長安，太後隨駕，如此一來，太後便如人質，倒也不怕他在長安什麽手腳。然而謝漪還是低估了梁集的大膽，還是讓他鬧出不聲響來。

謝漪不得不回京一趟。

待將京中之事置過，又趕到甘泉宮，還是沒趕上為陛下授課。昨日連夜趕路，還未來得及歇一歇，宮中又傳出消息，陛下與太後見過之後，三日未書簡，且心低落，不見笑。

謝漪關心劉藻，甚過自己的命，得知此事，又怎顧得上歇息，匆忙趕宮來。

誰知一殿，便見陛下捧卷，看似格外專注。

第29章

若非早得宮人傳訊，怕是當真要陛下蒙騙過去。謝漪不由好笑，卻也未揭穿。倒是問了近日讀書，可有不解之。

劉藻雖有三日不曾翻過竹簡，卻連毫破綻都未，淡定地揀了幾先前留下的疑難，問了出來。

謝漪雖知，卻也與好生解答了一番。

劉藻竇初開，頗為不適，連日來且喜且憂且忐忑，見謝漪而不能。眼下謝漪就在眼前，劉藻便平靜下來，的心都似被謝漪的一顰一笑而填滿，仿佛從今往後，再無不足。

然而，才生出的“再無不足”卻是假的。

年之人，多輕狂，有了心之人，是絕不能忍住隻遠遠看著的。

謝漪在為授課。的語速不快，好使劉藻每一字都能記下，卻也不慢，不似桓匡那般將每一個音都拖得老長，暮氣沉沉。

清雅的聲音傳耳，劉藻覺得耳朵都是的，連帶著心也跟著有些歡喜，但那歡喜又不是單純的歡喜，夾雜著一些，仿佛單單這樣聽著謝相授課，並不能使滿足。

劉藻第一次喜歡一人，哪知如何應對。幸而不是膽小的孩子，並不怎麽害怕，而是大著膽子，由著激的心緒蔓延。

發覺，很想與謝相再近一些。

宮娥雖遠不及謝相風姿絕倫，但有一點好，是能任由擺布的。能著的下，迫使抬起頭來，能對下令，使依令行事。就算要將拉上……床榻，也隻能聽命躺好。

但謝相不能。謝相不是能指使，更非可擺布。

劉藻頓覺失，失之餘，一清晰的念頭浮現在的腦海中，想得到。

想讓也為且喜且憂且忐忑，讓的心中也有，讓也能如一般，是聽著的聲音，都能歡喜無限。

這未免太難了些。謝相是權臣，把持朝堂，不願還政。們從來都是對立的。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得到。

但劉藻並非畏難之人。又看了謝漪一眼，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宮娥的模樣，兩相對比，劉藻有些懊惱，這懊惱甚是孩子氣，怎會以為那宮娥與謝相有五分相似，們分明是全然不同的，謝相要好看得多。

謝漪正為小皇帝解，的目落在皇帝上，自然能發覺的緒變。朝格外了一眼。

劉藻發覺，正回神，又立即發覺如此不免蓋彌彰。慢吞吞地與謝漪對視了一眼，而後從容低首，將目落到書簡上。

謝漪笑道：“陛下可還有旁的困？”

這是已解答完一難了。

劉藻恐一開口，便泄了心事，故不敢說話，隻假作淡然地搖了搖頭。

如此便算是將昨日落下的一課補上了。陛下這一課聽得心不在焉，謝漪豈有不知的，看了看左右宮人，眼中微微顯出尋思之。

劉藻本就敏銳，更不必說此時將心思都放在謝漪上。

太後能遮掩那夜之事，卻必不能遮掩連日來不曾讀書之事。謝相口上不說，想必早有人稟與知。

得……為連日來的反常尋一理由，以免謝相生疑。劉藻絞盡腦，然而平日還算靈的腦子，此時卻不知怎地，鈍住了一般，竟尋不出一說得出口的緣由的。

劉藻便有些急了，那點心思是萬萬不能讓謝相知曉的。昨日謝相未來，驚慌之下，甚至覺得，哪怕就此丟了皇位，也好過再也見不著謝相。

但實則，這皇位是斷不能丟的。不論含冤自盡，至今沒有諡號追封的衛太子與衛皇後，也不提漢家天下不能落旁人手中的大義。單單是此時還居丞相府中的外祖母，便已使劉藻不能退卻。♂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這念頭一起，猶如當頭棒喝，劉藻猛地驚醒過來。

方才呆著謝相的貌，自說自話，要得到此人。實則何其癡人說夢。

除了生出不該有的心思，餘者什麽都沒變。依舊是傀儡，謝相依舊是權臣，太後依舊伺機而。還荒廢了三日，消磨了進取之誌。

實在愚蠢得很。

長此以往，怕是連謝相的袂，都不到。

自顧自地陷對謝漪的沉迷中，又自顧自地驚醒，心中既惘然，又清醒。的耳邊響起謝漪的聲音。

“陛下似乎心神不寧。”

劉藻過去，捕捉到謝相眼中那抹關切。那抹關切，一閃而過，仿佛的錯覺。怔了怔，並未答話。

謝漪見不肯開口，也不生氣，反倒更多了些耐心，又問：“可是有甚難事不能決？”

劉藻知言無事，謝相也不會信，便點了下頭。

謝漪又問：“何事不能決？”

劉藻頓覺委屈，將目卻落在的上，隻是看著，卻不說話。

謝漪忽想起那年，陛下兩歲，學走路。那時武帝既思念衛太子，對這孩子格外看重，又恐見了，想起太子慘亡，不常召見，倒是偶爾會令去看一二。

到掖庭，小劉藻正邁著短短的小，走得搖搖擺擺，見了，便衝出小手，要抱。那黑漆漆的眼眸看得人心。正要彎將抱起，小劉藻絆了一下，朝地麵撲去。

頓時驚慌失，快步上前，堪堪接住了。小劉藻落懷中，呆呆地睜大眼睛，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什麽，待意識到方才險些摔倒，小一癟，就要哭。

忙自懷中出一匣餅餌，哄道：“乖，不哭了，吃餅。”

小劉藻見了餅餌，忘了險些跌跤的委屈，眼中猶泛著淚，胖乎乎的小手卻抓了一塊餅，慢吞吞地送到口中，啃下許餅屑。餅是甜的，小劉藻很喜歡，專心致誌地啃。

可惜才長牙不久，隻有四顆小門牙，埋頭啃，也啃不了多。小劉藻一下急了，委屈地抬起頭來，淚汪汪地看著，也不說話，隻是看著。

陛下此時的眼神，與那時一模一樣。

謝漪大是心，一想到陛下反常是因去了一趟太後，頓覺必是太後與委屈了。不能將心中的關懷心疼表現出來，隻得想了一法子，道：“臣為陛下擇一名騎教習，傍晚涼時，陛下若有興致，不如去跑馬習，也好散散心。”

陛下還不會騎馬，卻能穩當地坐到馬背上。聽聞陛下這兩日常坐在馬上，使人牽著轡頭，在林間信步而行，便覺學騎馬，當會喜歡。這歲數的孩子，再沉穩，也難免想要去外頭遊玩。

麵上並不顯得多關切，仿佛這隻隨口說的一般。

說罷，向劉藻。

劉藻點了點頭，道：“也好。”

自劉藻跟前一退下，謝漪的麵便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