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并不知道，如果有一雙眼睛從天上俯瞰，可以看到山坡之上，漫山遍野的匪徒，也可以看到距離我們不過十步遠的樹叢后，矗立著無數穿著朱紅鎧甲的士兵，他們在黑暗中，靜靜的對峙著。

他們在不遠的深林之中，竟有一宅院，看起來像是個寺廟，院子里修了一座高塔，那白鹿先一步到了，正在宅院里探出頭來啃樹葉，見到奈何來了，就歡喜不盡的蹦了過來。

「這鹿是你養的？我還以為真的是什麼神天降呢！」

「當然是神，一天吃掉二錢銀子，能不神嗎！」鼠千歲在一邊道，馬上被秦柳元拉走了。

奈何著它的頭，道：「小時我在林南撿了他，自此便帶在邊。剛才那個幻，在煙霧型之前，須得有什麼東西吸引住人的注意，我便喚它來了。」

「那幻……是怎麼做到？」

「是煙霧，還有……蘑菇。」他靜靜一笑，道：「他們吃的餃子里面，我混了可以致幻的蘑菇，再加上一點格魯，便可以催生幻境。」

「你早就知道我會和他們爭執？」

「我早就想帶你走。」

他帶著我走上高塔，那鹿亦步亦趨的跟著，在頂層，可以看到林北浩茫的高山深林，以及籠罩在晨曦中的枬城。

「羲河，你可有想去的地方？」他輕聲對我說。

我著遠方，道：「我想回家。」

可我哪里有家？

「那我們去燕州。」

之前南胥的都城，被北乾占領后，改名燕州。

我想了很久，才道：「不了，我不想看到他是人非的樣子。」

我最后看他的那一眼，是在漫天的之中，自此十年，我再也沒能回去過，因為我知道，我的家已經不在了。

我抬起頭對他一笑，道：「去西泮城吧，你師父不還在那里嗎？」

奈何道：「也可以，只是我師父已經來了。」

「什麼？他來這邊做什麼……」

「他是大將軍，自然是出征。」

我順著他的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就在不遠一座城池之上，約有濃煙和戰火，奈何在我邊淡淡的說：「你養病之時，西泮城向大秦宣戰，如今，已經連攻下五座城池了。」

那再加上林北和宸冬的戰場……難道又一個世已經來臨？

我手腳冷了，白鹿用熱烘烘的拱著我的手，奈何便笑了，親昵的著它的頭，低聲道：「它小柿子，這是羲河，是真的羲河，小柿子，你很喜歡羲河，對不對？」

晨下，那畫面圣潔又好，我卻只覺得悚然，他究竟是誰，在這個世中，又扮演什麼角？

「奈何，你能告訴我嗎？你究竟是什麼人？」

奈何低頭著白鹿的頭，還未作答，我就看見了這院落前后，烏泱泱的圍了一群人，他們著我們，表充滿了一模一樣的狂熱和喜悅，因為人數太多，竟顯出幾分恐怖來，他們跪在地上，涕淚橫的呼喊：「弟子拜見天尊，拜見天尊。」

我震驚的看著奈何，雖然看到鼠千歲的那一刻，我約猜到了，可是他還那麼年輕，我不敢相信。

奈何輕輕笑了一下，道：「我會說的，但是在那之前，羲河得嫁給我。」

「為什麼？我……已是不潔之，而你，你還這麼年輕……」

「因為我喜歡羲河。」

在信徒們的興的聲和哭聲中，我怔怔看著那張秀無雙的面孔，想起了初見他的時候隨口那句話。

「長這個樣子，不是佛陀，就是妖孽。」

他從袖口拿出一個小盒子，在我面前打開，那是我還給他的那對白瓷小兔子，經歷了這麼多，它們仍然在那里，潔如新，憨可。

「嫁給我，我帶你回家。」他看著我，目澄澈又執著。

我喜歡他，他是我久旱生命中，唯一那一點清澈的雨，只有他一直，一直站在我邊。他為我穿鞋，為我束發，為我生死過幾個來回，自始至終他看我的眼神，都像看著一件稀世珍寶。

沒有人能拒絕那樣的眼神。

但我并不他，好像在那年的冰窟里出來之后，我就不知道什麼是了……

而且我害怕他，就像害怕一個不見底的深淵。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覺得他上有一個滔天，一個會讓我碎骨的……

所以……

我出手，接過了那個盒子。

他靜靜地看了我片刻，然后猛地把我抱在了懷里，用力到我的骨頭都在痛，我茫然的看著底下仍然跪拜的人群，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對是錯，隨后，我察覺到，有什麼東西，落在了我脖頸。

是眼淚。

我抬起手慢慢回抱了這個年，不知道為什麼，我也落了淚。

秦柳元和鼠千歲負責準備婚禮，我以為會是個簡陋的過場，卻沒有想到，南胥的六禮一板一眼的在三日走完，雖然倉促

，卻沒有毫的馬虎。

「這是原來南朝一位老誥命的婚服，別看是舊，正兒八經的天青繡錦，如今買都不買著了，按照您的尺寸改了，又加了金珠，湊了七十二顆」鼠千歲喜氣洋洋道：「皇帝嫁兒也就這個氣派了。」

他這話還真蒙對了，皇室公主出嫁的禮制，便是七十二顆金珠。

我信手著那嫁，隨口問道：「天青繡錦一般不是孔雀紋嗎？這怎麼是凰？」

秦柳元在一旁彬彬有禮道：「原本是金繡云霞孔雀紋，因著舊有所破損，所以改尺碼的時候，讓繡娘改了梅花大紋。您可有什麼不喜歡？」

「沒什麼，只是我瞧奈何那件婚服繡的是鹓雛，而我卻穿凰？」

南胥婚服的紋飾一般是孔雀紋或者凰紋，但鹓雛是元初教的象征，大抵因為這個，奈何穿了這樣的紋路。

鼠千歲在一旁漫不經心接茬：「嗐，這事兒您就別掛心了，和天尊商量過了，凰一鳴天下平，也是好兆頭。」

我心里一嘆。

凰一鳴天下平，雖然他們未明說，但是早在我當皇后的時候，便知道元初教勢力并不簡單，他們不僅信徒眾多，還有自己的武裝兵力，早在此前，北乾朝廷并沒有將他們平的實力，如今天下大，他們當然會分一杯羹。

「秦伯伯，我想看看婚冠。」我說。

秦柳元應了一聲，便去了，他是個滴水不的周到之人，不僅是籌措婚禮，就連日常閑聊，也客氣的找不到半點疏。

但鼠千歲畢竟不一樣了。

「你們天尊是個方外之人，如今突然娶妻，還是我這樣的人，便沒人說什麼？」

鼠千歲一邊忙里忙外的準備清點東西，頭也不抬的說：「天尊意思便是天道，天道如此，誰敢說什麼？」

「天道……」我念叨著這個詞，又道：「你們真相信他是神仙？」

那些底層教眾相信倒也無口厚非，畢竟奈何生了一張琉璃也似的神仙面孔，又懂格魯幻，可是鼠千歲位居人尊，是幫他放煙霧制造幻的人，竟也信什麼天命之說？

鼠千歲放下手中的活計，有幾分訝異的看著我：「天尊當然是神仙，你不相信？」

我笑笑，沒有回答。

「咱頭一回見天尊，他還是個小娃呢，騎在白鹿上，活像個小菩薩，當時咱剛要尋死，就聽見他說，你且等上三天，必有報應，咱信他個鬼！可是那時候咱就打不過他了，你說奇怪不奇怪……」

聽他越說越遠，我忍不住打斷：「然后呢。」

「就等了三天，你猜結果怎麼著？那狗賊死了！痛快！痛快！哈哈哈哈！咱一輩子也沒那麼痛快過！」他大笑起來。

「或許就是他殺的，為了讓你相信。」

鼠千歲一揮手，道：「就是天道，那狗賊怕我殺他，戒備森嚴的很，另外你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他嘿嘿一笑，語氣說不出的森：「他得罪了北乾的一個寵妃，是北狗丹蚩親自下令殺了他，這不是天意是什麼？」

我皺起眉，想了想，道：「那人名字，可橫川？」

他有些驚訝的看著我，道：「你怎麼會知道？」

因為他得罪的那個寵妃，就是我。

當年我同又春準備去投奔小朝廷，橫川便是那個侮辱的守門士兵，我得勢之后，便讓又春親手殺了他。

丹蚩對我干政一向警覺，我自己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松口，那一日他沉迷于秋芙蓉終于拿了空白的圣旨給我，我就帶著又春去找那個畜生——他當時是宮中的侍衛長，卻正和一個宮茍合，著子，哭哭啼啼的跪在地上，我把刀遞給又春，一刀砍下去，沒死，又接連砍了很多刀，因為太過用力，刀刃都卷了。

別的事尚會讓我有疑慮，可這事是我親自做的，摻不得半點假，難道冥冥之中，真有鬼神？

鼠千歲陷了某種暢快的回憶中，笑瞇瞇道：「天尊讓咱信報應，說惡人必會被天道懲戒，可是，自從北狗來了，這是什麼世道？」

他轉向我，目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凄然，我沒說話，他便像唱歌一樣嘆道：「為善的，世飄零，作惡的，富貴安平……」

那一日我之所以能猜出鼠千歲的份，是因為我調查過的他的世——在南胥時，他便是名聲鵲起的賊王，但是再厲害的人面對崩塌的國家，也只能淪為一粒塵埃，因為北乾侵，他一家子都死了，后來他一路連帶跑的，把小兒帶了出來，時逢北人屠城，他沒辦法，就去一位故——就是這位橫川，戰事未起的時候，橫川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北乾小兵，因著沒錢給母親看病，而在醫門口長跪痛哭，而鼠千歲當時很有些劫富濟貧的俠骨，瞧見了，便給了他錢，后來看他可憐，又幫他牽線和南人做些生意，橫川曾說，恩公大恩大德，小的沒齒難忘。

好一個沒齒難忘。

鼠千歲后來去投奔了他，當時橫川安排的好好地，結果半夜，就被一把刀捅了過去，還好他矮小，沒有傷及要害，

使了渾的武功逃了出去，可兒，沒能帶走，再后來，兒的尸首被拋出來，死前被那個畜生糟蹋了。

我的卷宗就記錄到這里，而鼠千歲再次出現，已經是個暴，殺人如麻的賊王了。看的時候我便有些疑，按理說，當時橫川已經是宮中的侍衛長，有人也有權，明知道這是不死不休的仇怨，當時竟沒有窮追猛打，將鼠千歲置于死地——現在看來，不是沒做，而是當時鼠千歲就被奈何所在的勢力救了。

鼠千歲皺著眼睛朝我一笑，道：「你可知道，天尊是怎麼回答咱的？」

我沒來得及回應，一個聲音便門口

「若天道無眼，我即天道」

秦柳元帶著婚冠進來了，他一直是個儒雅明的中年人，這是第一次，我看到他的眼睛里與那些信徒無二的，狂熱神采。

「公主不信天道嗎？我是信的，天道有回，當生靈涂炭、滿目瘡痍，上天便會降下天命之人，讓萬歸其道，善惡有其報，。」他微微一笑，道：「天尊，便是給予南胥人公正的那個人，他即天道。」

我猜的果然沒錯，元初教所謂順應天理教義，暗藏著是更加腥兇戾的東西——復仇。

替每一個升斗小民復仇。

替被踐踏和傷害的南胥復仇。

鼠千歲，還有元初教的人，都是被傷害到走投無路的百姓，他們痛到不再相信什麼來生，什麼因果，什麼善惡終有報，復仇，就現在，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秦柳元似乎意識到自己失態了，把冠放下，轉移了話題：「咱們婚禮辦的急，合適的婚冠難尋，這頂蓮花追云冠是鼠千歲珍藏的古，讓匠人做了修繕，不知公主可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