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這是他從哪兒聽來的一派胡言?最要的是,他還傻不拉幾地信以為真了。
所以如今混這樣,也算活該。
鐵珩的腦子裏昏昏沉沉,就隻剩下兩件事。
睡覺,或者去死。
或許在充滿智慧的哲人眼中,這兩者並沒有太大的區別,莊子就說過:“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
睡覺不過是一次次短暫的死亡,而死亡則是一場漫長無盡的睡眠。
他還做不到看破一切的哲人,更不是竊竊然知之的愚者,他隻是太累了。
周圍是幾棵參天大樹,高過他見過的所有房子,枝條低垂,籠罩數丈,像一個小小的宮殿。底下更多是細高低不等的小樹,上百種不同調的灰黃赭石融合在一起,把天遮擋得稀稀落落。
他執著斧子,站在又又的樹蔭裏,腳下蔓延著各種不知其名的枯草和苔蘚。可就這樣的地方,如果給他一點的時間,他可以馬上躺倒睡上一覺,說不定還可以做上個變為蝴蝶,栩栩然不知周的夢呢。
鐵珩扶著這棵碗口的樹略微息了一會,繼續揮斧子砍去,好幾下才砍出個寸許大的缺口,雙臂已經震得不能了。
從天沒亮到現在,他已經砍了八棵樹,早飯前還要再砍七棵……
小小的斧頭現在已經有千鈞之重,幾乎拿不起來,胳膊上莫名其妙多了好些傷口,服下青一塊紫一塊,都不知道是怎麽來的。
他還是第一次知道,指甲裏居然也能磨出泡來。
這以前從沒吃過什麽苦的子啊,才幹了幾天重活,渾都疼得像拿烙鐵烙過一樣。
已是九月底的初冬天氣,冷雨如打下,夜間的迷霧已漸漸散去,山下繁華的揚州城在細雨籠罩的晨裏一點點顯出來。
揚州自古就是繁華極盛之地,不是蘇浙漕運必經之,五方匯,八麵來風。更多青樓,多,多笙歌,多醇酒,一向就是文人客,富商巨賈心中理想的風流銷金之。
然而這五彩的繁華跟他沒有一點關係,他不過是遊食於此的眾多浮客之一。
兩個月前,他帶著嶽朗,“行萬裏路”,到了揚州。
他們自從離開食無憂的寶相寺,就再也沒過過一天安穩的日子。兄弟兩個如同無的浮萍,隨波逐流,隻能漂到哪兒算哪兒。
在揚州,他們不過是兩個來自異鄉的陌生人,各種意義上的陌生人。
揚州的城裏城外,早已聚起上萬流民,既有和他們一樣,因為北方戰而流離失所的難民,也有長期寄食於這個繁城裏的群氓。
他們混跡在揚州鮮靚麗的另一麵裏,周圍有太多的人,太多嗷嗷待哺的,最不缺的就是鐵珩這種,有點力氣覺得可以養活自己的人。
鐵珩已經一無所有,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貧無立錐,不識稼穡,除了讀過一肚子沒有任何用的書之外,還有什麽可以謀生的?
而生活像一條鞭子,不管怎樣每天都會在上。
吃飯要錢,睡覺要錢,喝水要錢,服破了要錢,鞋子小了要錢……每天一睜眼就全是要用錢的地方。
而他們偏偏就沒錢。
就在他們山窮水盡的時候,幸好瘦西湖畔的“白雲邊”招工,要搭一座全揚州最大的水榭歌臺,工期,所以要的人格外多。鐵珩運氣好被招了進去,這才救了他們的急。
衛國的北疆雖然戰火紛飛,但畢竟邊關離此有千裏之遙,揚州城裏依然是夜夜紫月碧雲,風流誇勝。這其中最有名的就要算是“白雲邊”了。
詩仙李太白曾經有詩雲:南湖秋水夜無煙,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庭賒月,將船買酒白雲邊。
以青蓮居士詩為名的“白雲邊”,在揚州最熱鬧的瘦西湖邊占了好大一片地界,樓臺亭榭連雲,園池山水如畫。卻既不是酒樓,也不是賭場,更算不上煙花之地,但隻要你能想到的消遣,不管是南腔北曲,吆五喝六,還是倚紅偎翠,鬥走馬,都能在這裏找到最貴最好的。
雨有些越下越大的趨勢,鐵珩的服已經了,後背冷森森的。這裏的天氣跟他記憶中北方又幹又冷的初冬毫不同,不知是一直這樣寒涼,還是今年雨水多被他趕上了。鐵珩對著幾乎凍僵的雙手哈了口氣,再次揮舞斧頭,不多時樹已經搖搖倒:“順山!”他吼了一嗓,接著勁又砍了幾下,樹幹嘎嘎響著,啪的一下拍在地上。
最後一棵了,他直起子來,團著拳頭錘了錘腰眼。
等他劈好側枝來到坡下的排車,車上幾乎裝滿了,長長短短的木料碼出了一個尖。迎頭見鄭二順一手拖著一樹幹過來,他也不用別人搭手,舉起圓木碼到車頂,拍手喊道:“滿了,等下回!”他斜了鐵珩一眼,似有意似無意吐了口口水,用隻有他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啐道:“呸!”
鄭二順是工頭秦爺的外甥,長得又黑又高,一堅實的腱子,這麽冷的天,還敞懷,一點也不覺得冷。他從第一次見鐵珩就看他不順眼,大概一眼就看出來,這個白皙清瘦,手指修長的年與他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天差地別,風馬牛不相及。現在為了活著,竟然與他做起了同一個營生,所以從來就沒有給過他一點好。
排車輾著山石骨碌碌走遠了,鐵珩拖著最後一樹幹,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山下走。冷雨打在麵頰上,好像無數細小的鞭子。
他沒空等排車去而複還,這一上一下,誰知道要多長時間?他實在是太了,胃裏有無數小爪子不停撓著,無法製的痛楚。
幹了一早晨重活,肚子還空空如也,下山的腳步都虛浮不堪。
鐵珩了腰帶,盡量把腳步踩得堅實些。
曾經有個和他們一起砍樹的小工,因為沒留神,被倒下的樹幹砸中了腦袋,瞬時就丟了命。
大家都圍上來,臉上都是發自心的憐憫,但在這種年月,憐憫是最沒用的東西。
後來那個首一直沒人來領,據說是孤一個,再也沒有別的親人了。大家就在山下挖了個坑,把人埋在裏麵,隨手把他隨的東西瓜分一空。
鐵珩雖然已經見過了好多生死,那次完後子卻足足抖了一個時辰,嚨裏一直惡心得想吐。一個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沒了,沒留下一點痕跡,最要的是沒激起一點波瀾。
真是世人命賤如草。
鐵珩也是一棵微不起眼的野草,隻不過他這棵草在塵世還有牽絆,死不得也!
他走得十分小心翼翼。
等他一步一下到山底,別人早飯已經吃得差不多了,菜盆裏隻剩了一點殘湯剩菜。鐵珩抓過兩個掌大的雜糧炊餅,用木勺把混著雨水的菜湯舀到碗裏。
當年他雖不是錦玉食,卻也不遑多讓,哪想到今天看到這糲不堪的雜糧餅子,也會猛咽口水。以前練武時起五更睡半夜下的苦功,跟現下的日子一比,才知道每天能吃飽穿暖,那點苦實在是在福。
他走到個背風的地方,細心地用手巾裹起一個炊餅揣到懷中,把剩下的那個掰碎了泡到湯裏,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雨在過了晌午之後終於停了下來,秦爺開始吆喝著人去打樁子。
打樁,是最吃力最累人的活計,一丈七長六寸的木樁子,要埋進地裏一多半,必須多人通力合作才行。
白雲邊的工地和所有有人群聚合的地方一樣,天然拉起各式各樣的幫派:鄰居,老鄉,故舊,平時一起吃酒打混的,各自要好的紛紛結一組。
鐵珩是個新來的,沒有什麽相的人,孤零零站在一邊。
鄭二順人高馬大,幹起活來格外有力,可是他脾氣暴躁,臉皮太酸,經常罵完這個又罵那個,平時大家看在他舅舅是工頭的份上,不便跟他起口舌紛爭,此時卻也沒人願意跟他一起結組打樁。
鄭二順帶著兩個伴當,一酒氣晃到鐵珩邊,乜斜他一眼,裏罵罵咧咧的:“爺爺倒黴,就剩個恁也不會的小白臉!”
好歹他們四個湊了一組,大木墩子做的樁錘死沉,兩麵都包著鐵片,用四麻繩栓住,隨著號子一下下擲上半空……
再重重地落在木樁上。
汗水象小溪一樣在臉上縱橫,鐵珩卻騰不出手去一下。子仿佛分了兩半,上麵揮汗如雨,下麵一片冰涼。
他一雙鞋子的鞋底天天在山石上磨,早就了,從早晨雙腳就一直泡在泥水裏,幾乎凍得沒了知覺。
這樁錘可真沉,鐵珩重重地著氣,呼吸在口鼻邊凝了濃重的白霧。這不過才剛初冬,揚州的天,就已經這麽冷了。
要是有口酒喝暖一暖就好了。
樁錘的砰砰響聲從他前後傳來,喧囂不止,整個工地仿佛一鍋沸騰的水。
鐵珩不願別人瞧不起,隨著號子一下下使勁努著勁,卻猛然瞧見樁錘上起一簇線頭,他剛要出聲,隻聽“啪”的一聲響,麻繩已經斷了一邊,拋在半空的樁錘一下轉了向,死沉的大木頭塊“嘩”地一下,朝著鄭二順就砸了過去。
鄭二順不知道是嚇呆了,還是歇息時喝多了暖酒失了反應,居然一不不知道躲!
鐵珩本來不及出,死勁一掌推在鄭二順的肩窩,把他推翻在地,就到自己右胳膊一熱……
轟隆一聲鈍響,樁錘重重落在地上,砸出一個多半尺深的坑來,離鄭二順的子不過差了幾寸,可真是逃過一個死劫。
大家都停了手上的活兒,驚著圍過來,鐵珩此時才覺出右臂熱辣辣的,疼得抬不起來了。有人七手八腳幫他卷起袖,胳膊上已經腫起了四指寬一指高的一條長檁子,青紫還滲著。
鄭二順吃了這一驚,麵如土,爬起半天都沒緩過來。秦爺自是不停向鐵珩道謝,謝他救了外甥,又喊著人去檢查剩下的樁錘上繩子有沒有磨壞,頗是忙了一陣。
早有好心人給鐵珩打來井水洗了傷口,薄薄地敷上一層涼油膏。雖然這外傷並無傷筋骨,但還是疼痛難忍,今天的活兒看樣是幹不下去了。
鄭二順突然變個害的大姑娘,局促著不說話,隻是著兩手,半天才給鐵珩作個揖算是謝過了。
鐵珩默默在心裏翻了個天大的白眼,這個主兒平時損起人是如此伶牙俐齒,現在出了事卻了鋸的葫蘆,一句話都沒有。他們確實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他懶得管那麽多,本來也不求他激涕零,隻要能說兩句針對他的風涼話就謝天謝地了。
“鐵小哥,”好歹他舅舅秦爺還比較明理:“隻剩一個時辰,小哥現下臂上不便,今日就請先回吧。明天來了先做些雜役之事,等全將養好了之後再說。”他從懷袖中掏出一串銅錢,“這是今天的工價,老兒自作主張給小哥加了二十文,一會弄點活化瘀的東西吃吃。”他見鐵珩不自在,又低聲說,“拿著吧,都是從二順子那裏扣的,也好他學個乖。”不由分說,把銅錢塞在鐵珩手裏。
就這樣,鐵珩第一次天還沒全黑就收工回家了。
他們住在揚州城的西南角,旁邊就是個巨大的垃圾場,垃圾被冷雨淋得了,浮著一的腐臭之氣。城西南原本就是窮人住的地方,自從南下的流民湧進得越來越多,在窄仄的裏坊街道間,新拉起很多橫七豎八的木柵,蓋起無數茅草屋,更有蘆席圍的薄薄牆壁,木條拚就的門板。
這些房子雖然簡陋破敗,卻住滿了這些沒什麽錢的人,糟糟的,倒也十分嘈雜熱鬧。
正是晚飯時節,暮中這些高矮不一的房頂上,飄出一團一團的炊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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