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說話咬字很有章法，過他，似乎可以味到背後那個男人的分寸和疏離，以及他的恪守諾言。

——不點頭，他就一定不會見。

駱詩曼看熱鬧不嫌事大，搶著說，「當然要當面道謝，不然怎麼過意得去？沈先生剛才……」像是想起什麼不能說出口的畫面，一個急剎車，驟然吞了剩下的半句話。

再三吞吞吐吐，顧影倒是真好奇起來。雙手雙腳都在被子下面蜷著，蓋彌彰地清了清嗓子，「什麼介不介意的，客氣了……咳咳咳……」

心裡不寧，牽連到五臟六腑，又咳得驚天地起來。在沈時曄到來之前，潘師良做主請來兩位醫生，一中一西，把從頭髮到手指頭都檢查過一遍。

「是肺炎。」西醫說。

「邪風肺，憂思過重，多是心病。」中醫提手寫起藥方，字跡走筆龍飛舞，「還有，你有輕度抑鬱，平時有在吃什麼藥？」

顧影警惕地收回手腕，怕人家看穿了，「沒有啊，我很好，沒吃過什麼藥。」

「在醫生面前是沒有的，小姐。」

「那就是玄學不是醫學了。」

醫生從眼鏡片下看兩眼，老神在在地開口，「你一定沒有男朋友，亦或是他和你長期異地，因為……」

「等一下！！」顧影一瞬間坦白，「……我是有一點點的抑鬱，很輕微的。但是讀phd的哪個沒有呢？」

沈時曄恰好在此時邁過門檻，醫生見他來了，沒再和顧影說什麼，提筆一揮迅速開好了藥方。潘師良捻起那枚藥方，吩咐人去撿藥。

五劑藥材，十碗藥水，是想一想都滿腹酸苦。

顧影尚不知沈時曄到來，聲音婉轉可憐地哀求，像個討糖吃的小貓，「唔，我很吃中藥，是不是很苦？」

生得小，蜷在kingsize床上更只有小小的一團，讓人不下心腸。潘師良無聲地向沈時曄笑一笑，給他做主。

沈時曄的妹早產弱，是個藥罐子，所以他對小姑娘吃苦藥很有一套手段。嫌苦？讓兩個傭人按住手腳灌下去，等妹妹哭到大水淹了龍王廟，整張臉哭絳紅，他再紆尊降貴地去給妹妹臉。那臉的姿勢也談不上溫，面無表地兩下，如一隻落水的小貓。

潘師良默默在心裡為顧影畫了個十字，可是他家鐵面無私的爺，拿起藥方略看了兩眼後，問醫生，「加一味冰糖一味雪梨，放甜一點，行不行？」

「不可以，那個寒。」

「那就配一點餞。」

「……」醫生出一點無奈的表，「那個也太甜，會化了藥。爺，你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藥方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怎麼能說改就改？你不能這麼慣著病人的！」

顧影在被子裡面已經僵住了，怕這個對話往更離譜的程度發展下去，趁著醫生訓話的空檔話，「……不要的，苦一點就苦一點，我可以。」

他的影約約出現在珠簾外面，室淡金的燈火恰到好映出他西服上的澤。隔了片刻，他說，「好，去煮藥。」

駱詩曼想把珠簾束起來，方便他們講話，被沈時曄抬起兩手指制止，「就這樣放著。」

顧影看不清他的面孔，但能覺到他的目深長而不折衷地，正過簾子著。

不知道為什麼，雖然隔斷了視線，但是他的氣息、氣場依然無孔不，有形無質地占據了整個。

他站在床頭，離得這麼近，迫太重了。

顧影清了清嗓子，「沈先生，你別站著，坐、坐。」

明明說過了不要再見，結果不僅再見，還被他看見了最狼狽的樣子，其實有一點難堪。

沈時曄似乎有所察覺，聲音放輕了，帶著一分模糊、不易察覺的溫，「不用，我跟你說幾句話就走。」

顧影「嗯」一聲，表示悉聽尊便。

他口吻平淡地開門見山，「那個張仕已經給警察，他背景不乾淨，廉政公署剛剛下令把他引渡回香港，終監打底，以後你不必再擔心這個人。」

倫敦警方、香港廉政公署、引渡……短時間，不知道要打通多關節，才能在醒來後，就為一紙塵埃落定的文書，為他口中輕描淡寫的一句——

以後你不必再擔心。

顧影在怔忪中想清楚了這些，「沈先生……」

「不要道謝。」沈時曄淡淡截斷。

顧影只好把剩下的話吞回去，心緒太複雜的時候，反而會詞窮。默了半晌，才又笑了笑，「也是，大恩不言謝。只是我怕承了沈先生的，如今不道謝，以後更還不起。」

沈時曄冷冰冰地沉默了數秒，「一定要和我算得這麼清？」

顧影沒被他的語氣嚇住，反而心平氣和起來，「先生幫我這麼大的忙，不算清楚，我心裡惶恐。」

「你不用左一個惶恐右一個害怕。」沈時曄淡淡道，「換了別的人，我也一樣會這麼幫，舉手之勞而已。」

顧影語氣比他更淡，「原來如此，是我小題大做了。」

這幾句話眼看越聊越不投機，潘師良看眼腕錶，出聲提醒沈時曄，「你在倫敦總部還有會，最遲五點要出發，現在還有一刻鐘。」

沈時曄頷首，仍顯得不急不緩，「找到西澤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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