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月從外頭回繡閣時候,見甜釀低頭著半塊茉莉花皂,嘩嘩在銅盆裏著自己的手背,袖角上都沾了皂沫,唉了一聲:“小姐仔細些,裳兒都打了。”
甜釀眼角發紅,見回來,驚慌忐忑的神似乎松散了一些,又轉冷怒和責備:“你去哪兒懶了?不知道跟著主子的麽?再這麽下去,我也不要你服侍,早些人來打發你回去。”
寶月跟了甜釀三四年,知道最是好脾氣的,從來沒有生過這樣的氣,又聽說要打發回去,是施家田莊裏的佃農兒,每個月的月錢還要補給家裏養弟弟妹妹,要是打發回家去,不得爹娘的打罵,當下唬了一跳,急急爭辯道:“小姐實在冤枉我了,我沒有懶,園子裏撤了剩菜,我就跟著大家一起去廚房吃飯去,吃完飯就尋小姐,園子裏又不見,又聽說姐兒們一起去了桂姨娘屋裏耍樂,又撲了個空,後來到找,最後聽喜哥兒的嬤嬤說小姐回了繡閣,這才跟著回來。”
甜釀只覺心煩,也未聽進寶月這一頓辯解,皺著眉頭,布巾拭手,那一雙荑已被洗的通紅,那時的溫熱和潤卻如附骨之蛆,攪得心慌意,他若是真的逗,怎麽會有這樣逗弄的法子,為何會好端端的喊小酒,他又如何得知這個名字,難道那個沈婆子真的有問題,又為什麽,他從來沒有破過的一言一行,為什麽要這樣喊呢……
目猶如游魂一般飄,半晌落在寶月上,悶悶道:“沒有就沒有,我剛才也是一時氣話,沒有真怪你的意思。”
甜釀有氣無力的上臥房,只覺雙發,癱倒在床上,也懶得梳洗,翻來覆去的苦思冥想,也不知何時聽見府裏邦邦的更聲,才潦倒閉了眼。
次日晨起,施家衆人都在主屋陪施老夫人用飯,人人都已坐定,時辰不早,甜釀卻久久不至,施老夫人疑:“這孩子向來早起準時,今日如何這般晚。”
施連一面喚婆子去繡閣探看,一面給祖母盛粥:“許是甜妹妹昨夜裏玩的晚些了,貪睡懶起也說不定。先不等,我們先陪祖母用飯。”
沒多時婆子回來稟報:“老奴去的時候,二小姐正在梳妝,說是昨夜螃蟹吃多了些,積食滯化,早上睡過了時辰,二小姐也說不必等,這會兒換個裳就來。”
桌上正擺著一籠蟹黃糯米蒸卷,一碟水晶鵝,一碟糟小魚幹,施老夫人聽說甜釀吃多積食:“這些都是油乎乎吃食,怕也是不合的口味。”
施連點點頭,吩咐下人:“讓廚房去做些溫的清粥小菜。”想了又想,又喚人去廚房傳話,“要小巧些的玫瑰搽穰卷,不貪多,只四五個,快些蒸了送來。”
衆人吃過大半,甜釀才來,半新不舊的合小襖,蔥黃線,看著分外淡雅可親,拜過家人,又見施連,低眉順眼道:“給大哥哥請早。”
施連笑招呼來邊坐:“時辰已不早,妹妹肚子可了,快坐下吃飯吧。”
甜釀不肯坐,聲道:“我不,肚裏昨夜吃的還漲著,只是來陪祖母說話。”
“好孩子,難得你費心,你大哥哥特意替你點了些溫的吃食,多還是要用一些。”施老夫人招呼座,“下次可記得,再好吃的東西也不可貪多。“
只得挨著施連坐下,接過他遞過來的碗,聽得他溫道:“有妹妹喜歡的玫瑰搽穰卷,我挾給妹妹嘗嘗。”
雲綺見甜釀凝固著一張笑臉,手下卻一不,不耐煩催促:“二姐姐快些吃吧,再不吃就涼了,這可是大哥哥單單為姐姐要的,統共只做了四五個,連我們都沒有的份。”
施老夫人和桂姨娘都笑:“你方才不說要吃,這回倒眼的看著想吃。”
甜釀勉強一笑,將施連挾來的玫瑰搽穰卷遞到雲綺面前:“三妹妹也一起吃。”
雲綺嘟著:“我才不吃這個。”
施連也親自挾了一只遞到雲綺碗裏,含笑道:“三妹妹是不是吃味了。”
雲綺扭過子,哼的一聲:“不是吃味,哥哥就是偏心。”
不是第一次說這話,明明是自小就和施連一起長大,長大後反倒他更喜歡二姐姐,小時候也常為這個吃味過,但家裏上下都喜歡甜釀,俱覺得小孩兒心,次數多了反倒覺得無理取鬧,後來也不常說這話。
甜釀勉強吃過幾口,施老夫人要起去禪房上香,只招呼桂姨娘跟著:“讓他們兄妹幾人慢慢吃。”
又想起一事,對甜釀道:“你大哥哥後幾日就要去金陵辦事,十天半月都不得歸,剛才我們說了半拉子話,你明年想要添些什麽好東西,都跟你大哥哥說了,讓你大哥哥幫你置辦。”
原來施連要去金陵看一批時興貨,正好甜釀和苗兒的兩張金陵拔步床已造完畢,只等著水路運來江都,施老夫人又吩咐施連去采買些嫁妝,和拔步床一并帶回來。
施連見甜釀臉上沾著瑩的脂,遮著眼下的那一抹青痕,掩蓋的神不濟,又埋頭不看他,將盛著薺菜筍的小碟往面前推了推,叮的一聲輕響磕在碗旁,聲道:“二妹妹可有什麽想要的胭脂水,首飾裳,家俱妝奩。”
甜釀垂著眼,搖搖頭:“哥哥隨意就好。”
可從沒有對自己的嫁妝這麽不上心過,施連見躲避的厲害,也不,只在一旁默默的等著,隔了半晌,雲綺從碗裏擡頭:“哥哥別忘了我的絹花,若是遇上好的,帶一匣子回來。”
“好、好、知道了。”施連笑道,“三妹妹說的這些,我都刻在腦子裏,若不買回來,絕不回家。”
雲綺滿意的點點頭,下桌自去玩耍,桌上唯有兩人,甜釀旋即也站起跟著雲綺要走,袖子拂過桌面,聽見他說:“妹妹上還沾著丁香花的香氣,頭發還半著,是晨起沐浴了麽?”
僵住,擡眼看了看他,神溫,風霽月的磊落,警惕的抿住不說話。
“妹妹在想什麽,我的意思是天氣漸涼,早上風冷,要仔細把頭發幹再出門。”他笑笑,“不然容易見風頭疼。”
“謝謝大哥哥提醒。”
兩人站在淩霄花架下說話,不遠就是玩耍的喜哥兒,禪房裏還有施老夫人念經的聲音,施連道:“人都有親疏遠近之分,親兄妹也不例外。雲綺自小子急,說話沖,喜哥兒年紀還小,還不懂事,弟妹幾人中,我最喜歡二妹妹,予取予求都可,妹妹可知為何?”
一聲不響看著他。
“我喜歡二妹妹的順乖巧,溫小意。偶爾一點點小小淘氣,也覺分外可。”他微笑,“但不許妹妹太調皮,不然我可會生氣。”
甜釀愣了愣:“哥哥昨夜裏生氣了嗎?”
施連淡然微笑:“有一點。”
覺得窒息,悶悶的說不出話來,待問又不敢破,只得道:“妹妹愚笨,要如何做才不惹哥哥生氣。”
他牽了牽淩霄花的枝蔓,撚著手裏給看那翠綠的葉,只說:“順乖巧便無妨。”
而後翩翩然遠去。
甜釀看著那架淩霄花,悶悶站了半晌才回過神來。
又說觀心街的張家,中秋那日本該闔家熱鬧的日子,杜若將屋陳設摔了個七七八八,落了滿地的碎瓷碎瓦,只鬧著要回娘家,張優遁出家門不知去了何廝混,張夫人勸的口幹舌燥,最後落的頭疼躺在床上,這一頓中秋家宴吃的冷冷清清。
次日張夫人早早打發子張圓回書院念書,又讓家中小廝去尋張優,知道自己勸不杜若,索叮囑大兒媳張蘭,到杜若屋裏相勸。
屋子裏的屏扇花瓶皿無一個是好的,俱摔的零零落落,杜若蠟黃著一張臉,也不聽張蘭勸,只說:“大嫂若還念著我們往日的誼,就替我尋個人牙子來,先把臘梅賣了,再請我娘家人上門,把我接回家去住。”
張蘭道:“夫妻吵鬧常有的事兒,小打小鬧的也就過了,等晚上優哥兒回來,讓他在母親面前,好好給你磕個頭陪個不是,臘梅是你帶來的丫頭,何你素日也心疼,打罵幾句就夠了,何必若的如此。”
杜若冷笑:“他日花天酒地不著家我不管,臘梅是我的娘家丫頭,一聲不響就睡了,這兩人何曾把我放在眼裏,又不知是外頭哪個骯髒行貨子的小繡鞋,都藏在臘梅屋,兩人都瞞著我不說,還涎著臉跟我說不過是逢場作戲,這不要臉的東西,白讀了這麽多年的聖賢書。”
張蘭也聽得面紅耳赤,半晌道:“自古男人都如此,我們做子的生來命苦,一生拘于室不得施展。但你也聽我一句勸,自古夫妻同同命,妻賢夫自良,你平素多拘著勸著他,他自然諒你的好,不令你傷心,若是日這樣打打鬧鬧,他惱了,在外頭鬧得豈不是更兇。”
杜若重重哼了一聲:“大嫂向來想的大方,可又有什麽好結果不。憑什麽子就要忍氣吞聲,讓男人在外逍遙自在,男人人都是人,他負我,還要我容他,做他的黃粱夢去吧。”
張蘭也是婆母所托來說和,沒想惹了一鼻子灰,也只得道:“罷、罷,你非要這樣想,我也無話可說。”甩手就回了正屋,讓婢回稟張夫人,閉門在自己屋做針線。
張夫人對這二兒媳的子亦是犯難,在床上躺了片刻,聽得婢道杜若出門領了個牙婆回來,正拖著臘梅要趕出去,掙紮著起來,見臘梅嗚嗚跪在地上向杜若求饒。
張夫人也急了:“你這回把趕走,讓後頭可怎麽活。”
“這是我的丫鬟,是死是活都任憑我的意思,何時由得婆家人過問了。”杜若收了牙婆銀子,轉閉門回屋,沒多久,牙婆又領了幾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來,杜若挑了個誠懇老實的,取名杜鵑,收在自己屋。
晚間張優回來,聽得臘梅被發賣出去,怒不可斥,沖到杜若屋指著大罵:“你這個黑心腸的潑婦……”
杜若正教著新收的小丫鬟收拾屋,聽見他開腔罵人,冷眼橫飛,直勾勾砸過去一個燭臺,聽得唉喲一聲,張優捂著額頭跳腳:“杜若!你還敢謀害親夫!”
“把腳收回去。”杜若冷笑道,”你可瞧好了,我這屋子,往後就是你的地,你若敢踏進一步,我就砸你一次。”
“我……我要休了你……”張優在門檻外連連頓腳,面通紅,“我不過是睡了你的陪嫁丫頭,那本就是陪房,又何錯之有,倒是你,心眼狹隘,目中無人,心狠手辣,毫無婦德。”
哼笑:“我倒不得你休呢,你敢麽?你們張家自詡清華讀書之家,只娶妻不納妾,最要骨氣面子,你去跟你爹娘說,你要休妻,你看看他們應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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