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二天，柳箏剛賣完豆腐腦收起攤子，段井匠就帶著木匠師傅和力工們打井來了。小段師傅捧著籃子期期艾艾地走到柳箏面前，憋了半天，一句完整的話都沒說出口，反將籃子遞給了王初翠。段井匠在旁邊笑罵：“你平時那機靈勁兒呢？怎麽見著你王姨連話都不會說了。”

大家一笑而過，王初翠領他們挖井去了。柳箏拿上錢，打算去集上買點魚簡單治個酒席招待師傅們用飯。走到路口，發現昨兒看到的那輛馬車又停在了那個角落，那黑臉爺板著子守在一旁。無須打量規制，只看那馬匹的發和這爺穿的綢布勁裝就知道馬車肯定是哪個豪門貴族人家的。

京城寸土寸金，三步一個署，五步一個朱門，路上遇見貴人不奇怪，奇怪的是這馬車裏的大人好像很怕頭，一旦發現在瞧著看，簾子就掩得的，裏面立刻傳出話來讓馬夫駕車離開。

聲音聽著很青，年紀應當比小段師傅大不了多。昨天柳箏無意間瞧見那只紅耳朵的時候，還以為裏頭坐著的是個紅臉關公似的威武爺呢。

馬車走出好一段路，馮策低聲道：“爺，那小娘子拐道去東街巷了。”

馬車靜了片刻，宋硯問：“東街巷有什麽？”

“呃，菜市、集市？挎著籃子，應該就是買菜去了。”馮策轉著黑眼珠，語氣微妙地道，“爺對那豆腐娘子，好像很不一般啊。”

昨兒把馬車停在西街巷，是為了讓路不得已為之，今天世子爺卻主要求把馬車拐進巷子裏停靠一會兒，還獨自往外看了很久。那小娘子一走過來，他又把簾子放下去了。別說馮策是伴他多年的知心人了，就是那駕車的馬夫都能覺到不一般。

宋硯撚著手裏的折扇，慢慢捂住仍在劇烈跳的心髒。

柳箏在魚販那挑了一條的鱖魚，剛提到手裏，那魚就用力地甩著尾掙紮，甩了柳箏一水。柳箏也不惱，笑著遞回去讓魚販幫忙往魚頭上敲了一棒槌，那魚被敲得暈死過去，老實地掛在鐵鈎上不了。因為討厭曾婆，柳箏今天也不去曾家鋪買了，稍微繞點路去了東街街尾的李家，切了一斤牛三斤豬，還讓人給宰了一只。

柳箏不擅長砍價，平時都是姥姥出門買菜做飯，今天試著砍了砍，賣菜的商販們面對的笑臉，都不忍心拒絕，基本都稍微給算便宜了點。滿滿一大籃子魚，一共花了一百七十多文。柳箏又找到賣柴薪的魯二郎，約定這兩天給送兩擔木柴過去。

柳箏回到家，街坊們又盯著的挎籃看。善意的打個招呼就過去了，不善的說什麽話聽著都怪氣。要是王初翠，定會停下腳步叉起腰好好跟他們掰扯掰扯，但柳箏不喜歡與人爭吵，能一笑而過便一笑而過。

柳箏先把魚和給姥姥剃魚鱗、燙拔，然後進了廚房把豬焯淨，切一個個瘦相間的方塊放進陶罐裏，放點冰糖，澆上醬油黃酒燉上，接著便拿席草捆了兩摞半斤豬，分別拿去隔壁蔡嫂家和何家換點菜和蛋回來。蔡家和何家都在院子裏種了菜，何家的菜種得尤其好，綠油油一片，何大郎有時候會拔一點拿出去賣。

集上當然是買得到菜的，但柳箏只有一雙手一個籃子，拿不下了，且鄰裏之間以換也是一種增加友好往來的手段。小虎兄妹倆見來了，歡喜地跑去地裏拔一氣，連韭菜都給連拔了，蔡嫂沒忍住拍了一下小虎的後腦。柳箏在鄰裏中的名聲不好聽，所以蔡嫂對沒什麽好，但上門來要菜，也不好拒絕，何況還是帶著東西來的。半斤豬最最也得十文錢呢。

何家門從早到晚都關得嚴嚴實實的，柳箏去敲門，何家媳婦開條往外打量，見是柳箏才高興地開了門。何家媳婦說什麽都不願收的東西，捆了一大捧芹菜、豆角、莧菜往懷裏塞，還揀了快二十個蛋。柳箏擰不過，最後抱著菜和蛋，拎著回來了。

還沒到家門口，遠遠地就聽見王初翠著一口吳音咒罵著什麽。柳箏加快腳步，看見曾安提著半扇豬肋骨杵在門前，正笨拙地跟王初翠解釋著。

“曾大郎啊，你們家的，我和箏箏是再不敢買了，誰擔得起白吃你家東西的罪名啊？你趕帶著你那死豬東西走，小心我拾子趕你！我老婆子是皮糙厚，不怕燙不怕摔，還真就是只怕你曾家來強買強賣了！”

“不不，王姥姥，我是想來跟您和箏箏賠個罪……”

“啊呀喂，要命的要命的，你誰姥姥，誰箏箏啊？你要臉不咯！別說得好像我們家跟你多似的，不起哦！”

柳箏先進門把東西都放下，趕揭開陶罐拿瓷勺攪了攪裏頭燉得噗噗響的東坡，小心別糊了底，然後才轉走出來，對一臉期的曾安道：“我今早才買過，天漸漸熱了，一塊豆腐多放一個時辰就發酸，你這些給了我們我們吃不下放著也是浪費，拿回去吧。”

“可以先腌起來！”

“說了不要就是不要。”柳箏臉上仍然帶笑，語氣卻冷了，“我們從沒白吃過人家的東西，也絕不會這麽做。你要真對我還有點兒尊重，就別再我收下。”

話說到這份上，曾安再厚的臉皮也撐不住了。走之前，他繃臉往院子裏了，心裏還在罵罵咧咧。給臉不要臉……

曾安走了，人還都沒散幹淨，一個個借和王初翠搭話的時機不住地往裏頭瞧力工們赤膊挖井的影。陳嫂一邊招呼著買包子的顧客，一邊覷眼觀察著對面，撇著嘀咕：“人昨兒剛來一趟，今兒就這麽賣力地把井給打上了……嘖嘖。”

陳儒正一手捧書，一手負背，在門前來來回回走著哦文章。今天柳家挖井的靜有點兒大，把習慣晚起的他給吵醒了。聽見陳嫂這般說，他豎起眉教訓道：“母親，您好歹也是個秀才娘，怎可與那些俗人一起誹謗自己的鄰居？柳娘子為人清正，絕不會是你口中那般不堪之人。”

又來兩個顧客要打豆兒喝，陳嫂忙得兩只手都不夠使，聽他還在那說風涼話，立刻剜他一眼：“哼，你是秀才老爺，吐個字都金貴！讀個書不去找個僻靜地方擱這礙眼幹什麽？是想勾引老爺還是勾引誰家娘子啊？生出你這麽個東西我真嫌晦氣！”

陳儒一噎，嚴肅道：“母親，您怎能這般言語俗！”

他那酸腐勁兒又上來了，陳嫂火大得很，要不是親生的真想給他一瓢水潑過去。

柳箏去廚房端了一大盆綠豆湯，給師傅們各盛了一碗送去，這是早上煮漿的時候順帶煮的，放了一斤綠豆和好些冰糖，熬了一大鍋，擱到現在都涼了。師傅們誇有心了，這一碗湯下去真是沁人心脾，渾都舒坦了。小段師傅把手來回揩幾遍才小心地接過碗，低頭喝了一會兒，小聲地問方才在門口鬧事的那個是誰。

場上的人都心知肚明，明照訪和西街巷沒隔幾條街，走路上都不上幾個生人，他當然認得那是曾屠戶的大兒子，這般問是想打聽柳箏和他是什麽關系。

師傅們默默喝著湯，實則兩只耳朵都豎得高高的。柳箏覺得沒意思，直說了：“街東頭賣家的。他大概是想討好我，我不喜歡。”

約莫著時辰差不多了，柳箏起火燒油，和姥姥一起做飯炒菜，不到午時就做好了一桌飯菜。柳箏另盛了一盅湯和一盤東坡，放食盒裏給何家媳婦送去了。何家媳婦這回推拒不得，又聽柳箏竟邀請自己往後去家打水洗洗菜，眼淚都要落下來了。

“柳娘子，這不好……你知道我，我名聲不好。”

“我名聲也不好。”

何家媳婦不住地搖頭，眼圈紅通通的，有些哽咽：“你那是閑人說的，我是不怪閑人說……你剛來，你不知道，我家裏老老小小，都靠我一個吃飯。”

話一說完，何家媳婦就後悔了。何必把自己展得那麽快、那麽明白，難得有人能不嫌棄。

柳箏看著低垂眉眼的模樣，腦海中卻閃過娘親那張溫的臉。娘走了竟快有十二年了。

柳箏握住的手腕，輕聲道：“那也怎麽都不該怪你。”

何家媳婦詫異地看著，忽然淚如雨下。

除了那起匪盜案，其他案子都很好理，大多數時候宋硯都不用再親自去刑部監訊問。但只這一起匪盜案，就已讓他承多方施加來的力了。

盡管宋硯厭惡宗族加在他上的一切頭銜和所謂榮耀，但在這種事上，他不得不承認，如果沒有定國公府世子這一層份在，幕後那些人不會讓他在手這件事後還安然活到至今，施加給他的，就不止是力了。

世事如此諷刺，他好像越想擺什麽，就越無法割舍什麽。

宋硯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那個姓柳的。這幾夜他腦海裏總會閃現刑部監裏的囚徒們或生或死的慘狀，又咳又嘔，胃裏就算一片空都止不下來。但只要想起，心髒的興就會蓋過胃部的痙攣。

等審完這個案子，他想走進的豆腐鋪裏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