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柳箏家的井打了足足七八日才打好，井橈用的是上好的松木板，壘了六邊狀的，外頭拿青石磚砌了小高的井臺，裝上了井轆轱。柳箏試著打了一桶上來，出來的水清澈冰涼，嘗著還有點甘甜。

因為壘井橈用的木材多出預期了，柳箏最後結了十四兩三錢銀子的尾款。結清了賬，最後吃頓犒勞飯，柳箏和姥姥目送段井匠他們走了。

吃飯的時候，力工們都慨以後再吃不著們做的松鼠鱖魚和東坡了，提議們往後開個小菜館，要是開起來了，他們鐵定天天臨。柳箏笑著說磨豆腐就夠辛苦的了，再開小菜館，那更得腳不沾地了。力工們玩笑著說傻，有了小菜館，還賣什麽豆腐腦？柳箏也玩笑了回去，說要是們不磨豆腐了，那得多人憾吃不到家的豆腐腦了呢。力工們一想，也是。

其實們做這麽多年豆腐，除了因為這是王初翠娘家裏傳了幾代的手藝外，最主要還是因為柳箏喜歡做。打記事起，就常聽娘說怎麽磨豆子、煮漿、點腦，那時們都還在樓裏，總幻想哪天出去了，能和姥姥一起賣的水豆腐。等攢夠了錢，再一起去京城看看。後來姥姥拿著錢來了，娘卻已了懷裏的一罐冷灰。姥姥把們一起帶回了家。

坐在從秦淮往吳江縣回去的船上時，姥姥一直摟著哭，哭得嗓子都啞了。柳箏不哭，的眼淚早在娘沒了的那個晚上哭幹了。姥姥哭完了，面對著無邊無際的大江，對說，姥姥以後每天都做很多很多的豆腐賣，把你和舅舅好好養大。姥姥說，小舅舅懂事又聽話，什麽都聽姐姐的，要是知道姐姐給他留下了一個這麽乖、這麽惹人疼的外甥，一定會很疼很疼。這筆贖的錢，連帶從蘇州府趕去秦淮的路費，裏頭有一半都是舅舅每天起早貪黑跟人養鴨子、趕鴨子攢的。他才十二歲。

從樓裏出來的那天，樓裏的姨姨們就對柳箏說，從此往後把過去幾年的事都忘幹淨吧，白媽媽還算有點良心，一直沒給你掛上賤籍。跟姥姥回去了，改名換姓，從此以後就是清白人家的兒。柳箏心裏也想，帶著娘離開這裏後，就有舅舅、有姥姥還有姥爺了，可以幫姥姥做豆腐，可以跟舅舅一起養鴨子賣鴨蛋，日子會越過越好的。

可是到了家，柳箏才知道，原來從不出現于娘親口中的姥爺，并不如想象的那麽好。站在門口，門剛一打開，那個渾酒氣的男人就甩了一個酒壇子過來，指著和姥姥破口大罵，罵姥姥浪費錢弄了一個賠錢貨回來。姥姥被他抓著頭發扇臉、掐著脖子踢口肚子，被姥姥藏在床底下，也不敢。一遍遍求菩薩，求菩薩救救姥姥，可是沒人救姥姥，也沒人救。

和姥姥總是挨打，過了幾日，姥姥見小舅舅還不歸家，托人去問、去找，養鴨子的那戶人家說，姥爺早趁著出門把小舅舅賣了，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兒，可以賣到六七十兩，夠他喝至一年的好酒。

吃完飯，柳箏給每位師傅都包了兩塊新鮮豆腐帶走，幾天相下來，小段師傅已不像幾日前那般靦腆局促了，接了遞來的籃子，還問以後能不能每天都來買們的豆腐。還沒等柳箏回答，段井匠先給了他一記栗，說天天吃豆腐，也不怕把腎給吃壞了。大家又笑了一場。

自家有了井，以後洗洗菜不知方便了多倍，柳箏找人把先前放在院子裏的大缸都賣了，只留一個，打算日後用來養蓮養魚。空出的小半塊地，就留給王初翠種菜了。王初翠已經差不多好全了，藥也停了，每天三更天不到就起幫柳箏磨豆子。

磨豆子是個極辛苦的活，得抱著磨一步一步繞著水磨盤轉，幾圈下來就汗了衫。柳箏長到十歲上才能勉強幫著推，但也推不了太久，那些年都是姥姥一個人磨漿、濾漿。比起磨漿，濾漿雖不那麽費力，卻要磨人得多，得把生漿水倒在缸口的大布上，拿刮殼沿著刮袋一遍遍來回地把豆漿從布眼裏刮出來，力道不能太輕也不能太重，太輕了刮不均勻，太重了會把豆渣給帶出來。等刮出一缸漿水來，都將近五更天了。

終于把漿水煮上後，王初翠坐在鍋竈前，眼睛過窗子往對面看。對門陳家也剛把包子燒麥蒸上，正攪著一鍋豆兒煮呢。

王初翠撇一哼：“酸餿酸餿的東西，還敢賣兩文一碗呢，不知道怎麽好意思端出去的。”

柳箏正扯著面團放鍋裏炸油果，和姥姥都拿豆皮卷著吃，有時候會多炸點和豆腐腦一起賣。聽到王初翠的話柳箏笑了：“我們不喜歡是因為我們吃不慣，京城這兒一秋天就又冷又幹的，所以他們喝那熱乎東西。川廣那的人還吃臭豆腐呢，不夠臭都不願意吃。”

“你呀，你這心眼兒實的孩子！怎麽還幫著這邊人說話。他們什麽時候替咱們說句公道話過？因著你長得漂亮，在家的時候就被宗族裏的人惦記著，進了京城，本想著這好歹是皇都，老爺娘子們大半都是讀過書、知禮懂規矩的，出口的話該先從心裏頭過兩遍吧？啊呦，髒得不得了！你聽聽，咱們就挖個井，都給你編排出五六個郎來了！”

“五六十個也無所謂。”柳箏拿長筷子把鍋裏的油果子都翻了個，“坐實了又怎樣？凡事只求問心無愧，不礙著旁人就好。”

王初翠沉默地往竈裏添了幾柴進去，重重嘆口氣。小時候在風月樓裏的那段經歷，給箏箏帶來的影響太大了。再有自己和姥爺那點事兒、絮兒和那素未謀面的親爹之間的恩怨，讓再沒了與人親嫁作他人婦的想法。不親便不親吧，王初翠這些年想得很開，這世上有幾個人親後能得到好結果？怨不得有的風月子竟寧願背一輩子的賤籍，也不願贖給什麽髒人爛人做老婆。可要是一直找不到舅舅，也一直不願意找親爹投靠，等自己百年之後，沒人護著、陪著，這個做姥姥的如何放得下心呢？

“箏箏啊，你說，陳家的那個，為什麽總要說你壞話呢？咱們剛來這的時候，鄰裏之間明明相得還是不錯的。咱們往後是要在京城久住的，這樣風言風語的，不是辦法。姥姥就怕你以後再被所有人針對到寸步難行的地步。”

要不是吳江縣那邊的柳氏宗族已經完全容不下們了，們也不會今年就急著北上京，畢竟錢還沒攢太夠呢。

柳箏把炸好的油果撈出瀝油，掀開煮漿的蓋子看了看，見差不多了便準備盛出來點腦。王初翠把兩個大木桶抱了來，在把漿盛出來等待晾涼的空隙裏又問了柳箏一遍。

柳箏正在切配著豆腐腦吃的蘿蔔幹、鹹菜、辣菜等小菜，想了一會兒，回頭往對門看了看道：“可能覺著我們搶家生意了吧。”

從前整條街上就陳家賣早食賣得好，蔡家的春面、趙家的餃子餛飩，生意都不如家。柳箏們一來，形不知怎麽就變化了，不人改了喝豆兒的習慣來吃豆腐腦，陳家門前的桌子有時候都坐不滿了。

王初翠細想了想，有點不敢相信：“我們能搶多？一天撐死了賣一兩百碗，這東西又不，大多人還是買們的餅啊包子啊的吃，家還供著個讀書人呢，天知道得多有錢！至于對我們這麽小心眼嗎？”

“那就不知道了。”

王初翠氣得叉著腰來回走，突然腳步一停，在朦朧月和模糊燭裏瞇眼看向對面二樓那個敞開的窗子，一下明白了。天越來越熱，家秀才那比姑娘還貴的子，得了蚊蟲叮咬？

……怕是也對箏箏存了吃天鵝的念頭。那一切就好解釋了。真是的，管不住自家兒子，就拼命詆毀別人家的兒，缺德！

生氣之餘，王初翠又心疼家箏箏。從小就因為這張臉盡委屈，若是高門大戶的小姐便罷了，偏生落在了市井凡間，什麽人都敢流著哈喇子覬覦……這樣到底不是個辦法。

王初翠拉住了柳箏兩只手，低聲音道：“箏箏，要不，你這兩日去趟顧家，找羅先生問問？”

“問什麽？”

“還能問什麽……問問你那沒心肝的爹，他難道真就一點兒不記得你娘了嗎？”

柳箏總含兩分笑意的眼睛出了冷意，緩緩吸了一口氣，才語氣平常地道：“他當然記得，所以那年娘死得不明不白。幸而他不知道還有一個我，不然也許我也走不出那個別院。”

王初翠點頭，不敢看的眼睛：“可是，他畢竟是你爹，脈相連的親爹！現在都朝廷裏炙手可熱的文華殿大學士了，滿天下誰沒聽過他章閣老的名號？都說他是個難得的好。當年的事，依我看，多半是有什麽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