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下船 在隴州長大的薛二小姐

從隴州來的船，是巳時靠的岸。

薛家二小姐，正由外祖家的舅舅護送回京。

是谷雨時節，涼風吹著很冷，天又日曬著很熱。

薛家的轎子排一溜，已在碼頭上等著接。

薛夫人崔婉清遣散周一衆丫鬟婆子，率先上了船接人。

有些規矩雖在半月前丫鬟教過了，但不親眼見了人，終是不放心。

尹采綠緩緩睜開眼，在船艙裏一連晃了半月，著被推開的艙房門，此時正半夢半醒地出神，意態顯得慵懶。

船艙外有談聲，翠影將扶起來。

“二小姐，夫人來了。”

翠影給換上一套形制華貴的錦衫長，質地上乘。

瞧見那裳，尹采綠下意識地皺了眉，但及之時，眉頭很快舒展開。

額間沁著薄汗，翠影拿手帕給拭幹淨。

“待會兒見了人，都知道該怎麽表現了嗎？”

尹采綠點頭，又要拿起梳妝臺上的脂往臉上撲，翠影阻止。

尹采綠疑擡頭。

翠影道：“忘了代你了，二小姐素來不喜鉛華黛，稱神韻自有天。”

尹采綠訕訕收回手，銅鏡裏眼尾輕擡，翻上一層睫，出的瞳仁黑亮，一抹若有若無的風便悄然溢出，連忙垂下眼。

薛二小姐的箱籠很多，渡口上，薛家來的人員不，正來來回回搬著。

這其中屬于尹采綠的東西，不過一把掉了漆的琵琶。

二小姐離京時才七歲出頭，十年過去，打頭的丁管家有些認不得了。

不過見了那位著華服的年輕小姐，自是上來帶著全家下人齊刷刷跪地行了一禮：“請二小姐安。”

尹采綠挪繡鞋退後了兩步，堪堪穩住形，深吸一口氣，餘裏又見著那位之前撿了的夫人。

“母親。”端著兩只手，一寸一寸挪脖子和下的角度，直到低頭到一個謙遜有禮的姿態，屈膝稱呼對方。

之前被教過的，見了這位夫人，便要稱呼“母親”。

崔婉清打量了眼前人姿態幾眼，倒還滿意，看來這半個月在船上，兩個丫鬟教得不錯。

“靜蘊連月趕路辛苦，快免禮。”

尹采綠站直了子，又學著崔婉清那般模樣，對丁管家道：“丁管家免禮。”

下人們卻沒起來，又朝著後面出來的男子道：“請舅老爺安，護送我們二小姐辛苦。”

尹采綠差些又要往後退兩步。侯府的下人多，又都是清一的灰綠衫，剪裁合，頭戴氈帽，腳蹬皂靴，頭臉幹淨，皆是規規矩矩的。

問安的聲音齊整，又洪亮，尹采綠雖畏懼這陣勢，心中也歡喜。

這地方是個渡碼頭，來往客人不免要好奇看看，薛家迎回來的二小姐是何等模樣，可惜薛家仆人堵得嚴實，就看到個邊兒。

“碼頭上日曬，夫人、二小姐、舅老爺，先上轎，咱們回府，老太太候著呢。”丁管家姿態恭敬。

薛二小姐要上轎，侯府規矩大，家丁們都垂首斂目轉避讓，有幾個仆婦上來攙扶。

再看攙扶的仆婦，穿著比起小門戶的當家娘子竟也不差。

仆婦丫鬟們打量著離家十年的二小姐，當初雕玉琢的小姑娘如今出落得端莊嫻靜。

一對彎彎細眉，連著鬢角，底下是一雙狐貍眼，裹得嚴實的深綠領上端著一個尖尖下，下上，出桃花瓣般的一顆來。

被人攙著上轎時，那姿態是莊嚴的，可不知怎的，拎著手帕子鑽進轎簾時，那腰肢莫名出幾分風流來。

管家媳婦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眼。

在隴州長大的薛二小姐不僅詩畫雙絕，品更是貴重，這些早已是人盡皆知的名聲了。

崔婉清落後幾步，要稍晚一刻上轎。

舅老爺崔景生回到船上收撿最後的行李。

見妹妹進來了，朝嘆了聲氣。

崔婉清先道：“多謝哥哥幫我將送來。”

崔景生朝四周看了看，見無人，低聲道：“靜蘊自弱，這才送回了常年溫暖如春的隴州教養，若不是你一定要回京，也不會在半路……”話不說完，他不忍傷妹妹的心。

“靜蘊已經十七歲了，太子也已及冠，若不回京，難道要將太子妃之位拱手讓人嗎？”船上一場風寒便讓靜蘊病逝，這誰能想得到呢，崔婉清又如何不傷心呢，說到這，話裏全是無奈。

崔景生只能喟嘆，又指著船艙外那個已經上了轎的影：“你確定就能給你想要的？”

“已經失了兒，更不能再失去太子妃之位。”崔婉清著船舷外的轎出神，又轉頭朝哥哥道：“哥哥，你不覺得，與靜蘊真的長得很像嗎。”

太子妃將來會是個什麽前途，又能給家族帶來多尊貴，此話自不必多說。

“形似，神不似。”

崔景生又道：“此事除了你我和船上的人，還有何人知曉？”

船上人不多，唯有薛靜蘊的兩個丫鬟，翠影和竹萱。

崔婉清道：“你遞我靜蘊死訊時，侯爺與大公子，都知道了。”

外頭丁管家又來催他們上轎，崔景生低聲道：“此事絕不能再讓其他人知道，走出這一步，就收不回了。”

三位主子都上了轎，丁管家命引路的小廝在前面噼裏啪啦放了幾掛鞭炮。

很快，薛家二小姐被舅老爺送著從外祖家回京的消息，就傳遍了盛京城。

總有數知道幕的，私底下會調侃：“這是先皇後定下的太子妃，回來嫁太子來了。”

這閑話終是傳到了盛京城朱雀橋邊名為清風樓的酒肆裏。

“薛家二小姐……好似不曾聽過，可是娘娘曾說起的那位，崔家的表小姐？”

提起早逝的妹妹，威遠大將軍唐洪輝多飲了杯酒，又不得不關心起太子的婚事來。

“你母後替你選的太子妃，你是何想法？”

“天日尚早，舅舅別貪杯。”

對面男子一襲青衫，廣袖流雲，指尖輕叩桌面，不急不躁，制止了這杯酒。

又道：“父皇說起的南方藩王一事，舅舅有何頭緒？”太子聲音溫厚。

唐洪輝沒搭理太子，兀自走到窗邊，薛家的三擡轎子正從窗下過。

“你已年過二十，若還不娶妻，難道要看著三皇子府誕下皇長孫？”

太子趙清起，母後崩逝後，貴妃得盛寵，連帶著從前毫不起眼的三皇子子憑母貴，如今在朝堂上多掣肘他。

“大局未定，孤無心娶妻。”

話音落下，他正好走至窗邊，不得不垂眸看去。

三頂轎子，一頂淡綢垂流蘇，一頂朱漆描金繪牡丹，一頂藏青緙滾褐邊，薛家乃百年侯府，朱門繡戶，講究。

頭一頂的轎子裏，翠影看著那雙悉的眼睛，強下悲傷的緒，深吸了一口氣說道：“給你看過的老太太、侯爺、大公子、以及二房、三房長輩的畫像，你可都記住了？”

尹采綠點點頭，抿微笑：“嗯嗯。”

笑起來時，角變薄，勾起兩抹彎彎的弧線。

“記不住也沒關系，離家十年，我們小姐本來也忘得差不多了。”

翠影又道：“既然做了我們二小姐，你就一輩子是我們二小姐，萬萬不可出破綻，否則不是我們，你也一定活不了。”

尹采綠愣了愣，又點點頭，一輩子做薛二小姐，願意的，垂眸盯著腳上鑲珍珠的繡鞋心想。

直到映眼簾的烏漆實木的大門上一對銅制首銜環，門楣之上，黑底金字的匾額高懸，上書“薛府”二字。

轎子停下，門口自有衆人仆婦恭迎。

尹采綠開馬車簾子瞥了一眼，看到匾額旁的赤紅印章，翠影在一旁提點：“那是印，代表賜之意。”

進了門，由竹萱攙扶著，換了轎，又迎上來了一堆早在那兒等著請安問好的丫鬟仆婦。

“二小姐安。”

來了個一綾羅的老嬤嬤，問了安，端著手對道：“老太太說，讓二姑娘先回靜竹苑去歇息收拾片刻，申時再到正堂請安用飯。”

尹采綠正不知怎麽回答，崔婉清道：“老太太孫兒。”

又側頭看向尹采綠，笑著道：“你好多年沒回來，怕是忘了你的靜竹苑了，先去認認路也好。”

鄧嬤嬤作勢朝後方了，又道：“舅老爺呢，侯爺還等著他一同吃酒呢。”

崔婉清擺手道：“他哪能進了這二道門來，早去前院兒了。”

鄧嬤嬤又將視線挪到尹采綠上：“既然見了二小姐平安到了，老奴這便先回稟老太太去，瞧二小姐出落得漂亮，老太太見了一定高興。”

尹采綠正思忖，要作何回答，最後抿了個笑出來，抿得淺，無端生出幾分朦朧的狡黠。

睫羽低垂時，手臂被人撞了一下，是翠影，朝遞了個眼。

擡眼一看，來者是位公子。

尹采綠打量他，稱呼道：“大哥。”

薛明瀾著玄袍服，大步走來，先是打量了幾眼。

似是考慮到在場人多，抿的終是張口：“妹妹，一路辛苦。”

他團在腰後的拳，領下束著的脖頸起了青筋，崔婉清見狀，手扶了兒子一把。

十年未見的“妹妹”回來，如何不激，又如何不傷心？

崔婉清朝翠影使了個眼，翠影扶著二小姐：“咱們先回靜竹苑。”

尹采綠乖乖跟著走，走得雖小心謹慎，一路上還不忘打量。

的院落在左側，一路走，布局闊朗，是新翻修過的。

穿過幾進門，再繞過幾道游廊，只見一道垂花門，進垂花門，是一座竹雕的影壁，影壁前一盆造型被修剪得雅致的迎客松。

“就是這兒了。”

只見院子收拾得十分幹淨，院中種著一顆桂樹，回廊上擺著許多玉蘭。

一走進來，才瞧見屋檐下還站著一溜七八個丫鬟，都穿著一的翠領褂子。

翠影和竹萱兩個穿的是豆綠衫。

“們是？”遇事不懂，尹采綠習慣將目投向翠影。

翠影道：“這是老太太挑來服侍小姐的，竹萱，你去安排一下們。”

尹采綠兩只手端在腹前，拎著手帕子，眼皮略垂，眼尾卻翻起一些，悄悄看著竹萱吩咐們：

“你，還有你，負責灑掃。”

“你負責針線。”

尹采綠手指悄悄挲著帕角，眼珠子靈卻極不顯眼地轉著，看著眼前一切，角抑制不住地彎起。

耳墜上的碧玉晃了晃，翠影攙著：“小姐，該回房收拾了。”

進了屋，翠影先在臨窗設著的湘妃竹榻上坐下，又往腰上塞了個墊。

尹采綠腰肢靠上去，端了一日，是有些累了。

哦，不止端了一日，是從薛夫人半月前送上船，將給翠影和竹萱開始。

“你先在這兒坐一會兒，等老太太那邊來人通傳咱們過去。”

翠影將放在那兒，正要去忙自己事兒，嘆了聲氣，又轉頭朝道：“你一路都表現得很好，待今晚過了老太太那一關，我會替你找夫人討賞。”

尹采綠擡眸，眼珠子有些發亮。

“對了，我們小姐有本詩集，你趁著這兩日，盡快背下來吧，免得以後餡兒。”

翠影遞給一本，尹采綠側頭去看，……《玉肖×》

船上整日晃得人頭暈，這詩集用得也不急，便現在才背，左不過只二十來首，來得及。

“《玉屑集》，我們小姐嘔心瀝之作，別背錯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