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度一臉警惕：“福生無量天尊，師父不在，我們不缺香火錢，師兄不抄經，善信不要再問了。”

儼然驚弓之鳥。

傅棠梨莞爾：“無妨，或許我明日再來，青虛師父就在了。”

玄度怒視。

傅棠梨悠然自如，袖著手，慢慢地出了天尊殿。

玄安從那邊迎上來，拱了拱手：“這位善信，師兄請你過去喝茶。”

嚯，這可真人寵若驚。傅棠梨一臉淡定，頷首笑道：“如此，叨擾了。”

玄安引路，帶著傅棠梨主仆三人一路往道觀后苑方向去，繞過四律、三清兩殿堂，又經行過抄手回廊，在飛仙臺側邊，有一雅舍，烏木為筑，廊廡寬長，屋瓦下懸著鐵馬檐鈴。

小僮打起簾子，延客。

屋舍的地面皆是雪松木板，懸空架高三寸，人走在上面，發出一點點空曠的回響，更顯寂靜。

室置了兩方席、一張案，古琴掛在白墻上，此外并無多余擺設，素凈宛如雪。

玄衍席地而坐，見傅棠梨來，略一抬手，說了一個字：“坐。”

很奇怪，他不過是一山野道人，語氣間卻自有一種頤指氣使的威嚴，仿佛不容旁人違逆。

傅棠梨神態落落大方，依言坐下了，黛螺胭脂垂著手，侍立在后。

玄衍的前擺著炭匣、茶釜、羅合、水甌、高碗等件，又有紅泥小爐，此時爐火正旺，茶水已開，在釜中“咕嚕咕嚕”地冒著泡泡。

雅舍幽靜，線似明還暗，玄衍居于半明半暗中，意態疏離，聲音清冷：“今日為何而來？”

傅棠梨眉目靜謐，回道：“若我說，為了先前唐突，來給道長賠禮，道長信是不信？”不待玄衍回答，就微笑了起來，慢悠悠的，也問了一句：“道長今日又為何請我喝茶呢？”

玄衍煮著茶，未曾抬眼：“無他，閑來無事爾。”

傅棠梨聽了便罷，笑著，不再言語。

頃，茶水大沸，熱氣漸漸彌漫開，味道有些辛辣、有些苦，惹得傅棠梨的嚨又不舒服起來，拼命忍耐

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偏過臉，用袖子捂住，低低地咳了兩聲。

站在一旁的玄安如臨大敵，差點要撲過來。

玄衍卻只是略一抬眼，臉還算和緩，并無不悅之意，反而提起袖子，斟了一碗茶，置于案上，推到傅棠梨面前，道：“喝茶。”

傅棠梨止住咳，低頭看了看。

茶湯熱騰騰、黑乎乎，湊到近，那苦味愈發明顯，聞上去很不妙。

“道長給我下毒嗎？”認真地問道。

玄衍面無表：“參蘇飲，驅寒止咳，喝。”

道長的這份心意實在過于濃重，傅棠梨有點招架不住。的眉頭打了結，猶豫了半天，扭扭地端起碗，抿了一口，抬起眼睛，看了玄衍一下。

玄衍的眉都沒有彈一下。

傅棠梨又抿了一口，再看了玄衍一下。

他的神依舊冷冷的，沒什麼變，甚至目中多了幾分嚴厲之意。

傅棠梨順勢放下碗：“莫非道長覺得先前對我太過嚴苛，今日有示好之意？”

說這話的時候，稍微歪了腦袋，眼波如水，帶著一點狡黠的天真。

玄衍從鼻子里發出一點低低的聲音，像是冷哼，又像是笑。

傅棠梨思忖了一下，眨了眨眼睛：“或者是，怕我再道長抄寫經書，有求和之意？”

玄衍的手指在案上敲了兩下，簡單地吐出兩個字：“喝茶。”

“這是藥，不是茶。”傅棠梨嘆了一口氣：“說實話，我怕苦，可否容我辜負道長這番盛，不喝它？”

“不可。”玄衍不為所，“你頻頻來此，我不容有人在觀中咳流涕，喝。”

傅棠梨有點想把碗扣在玄衍的頭上，但看了看玄衍英武高大的形，斟酌了一下，自認并沒有這種實力，還是忍了，又嘆了一口氣，開始喝藥。

藥太苦了，又太燙，傅棠梨喝得慢慢吞吞、猶猶豫豫，待到喝完，不自覺地，眼眸中又帶上了盈盈的淚。

玄衍將一個白玉小碟推到面前，又說了一個字：“糖。”

小碟里放著幾顆方糖，做琥珀，上面撒著金黃的桂花屑。

傅棠梨怔了一下，忍不住看了玄衍一眼，他依舊正襟危坐，面沉穩，看不出一異樣。

傅棠梨慢慢地拈起一顆糖，放口中。那大抵也是藥，桂花香甜，中間夾雜著清涼的味道，尾調有些苦，融化開，順著嚨咽下去，帶著一點回甘。

垂下眼眸，不覺有一滴淚從眼角落了下來。

玄衍終于皺起了眉頭：“有那麼苦嗎？”

傅棠梨側過頭，用指尖飛快地抹了一下眼睛，轉瞬又是嫻靜之態：“只是記起舊時，我若喝藥，外祖母必然要給我一顆糖吃，此景仿佛昨日，而昨日不可追，一時傷，讓道長見笑了。”

自從外祖母去后，再也沒人會這樣哄著了。

玄衍大抵對這種話題無法接口，沉默了下去。

第9章 算是……第一次抱抱？……

傅棠梨很快恢復了自若的神態，將手支在案上，托著腮，帶著一點懶洋洋的意味：“今日道長請我喝茶，足盛，待我釀一壇梅花酒，冬日埋下，春日取出，啟壇時，我請道長喝酒可好？”

玄衍端起茶盞，啜了一口，其實盞中是白水，毫無滋味：“出家人，不沾葷酒。”

“是嗎？”傅棠梨挑了挑眉，翹起角，腮邊出兩個漂亮的小酒窩，盛著盈盈笑意，“圣人曰，不飲酒不茹葷者，乃祭祀之齋，非心齋也，道長心若向道，何拘于葷酒之戒？”

玄衍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未作言語，抬手給傅棠梨也倒了一盞白水。

兩人對坐，一壺白水。

四下皆靜，偶爾有風起，竹簾遮住天，在室映出一道暗、一道明的影子，人在其中，似乎也變得分外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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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棠梨從云麓觀回來，在家里歇了幾日，山中清靜，得浮生閑暇，作了一幅畫，讀了兩本書，又賞了幾場雪。

胭脂碎，提了一句：“娘子怎麼不去云麓觀了？”

傅棠梨倚在窗邊看雪，聞言回眸一笑：“你不懂得，這張弛有度，不必屢屢往他面前去，我呢，這會兒膩味了，且晾他兩日再說吧。”

胭脂確實不懂，傻傻地“哦”了一聲。

不過說到這個，傅棠梨倒想起一事，輕輕掌：“對了，好像那時候對玄衍提了一句，要釀酒請他喝，是不是？我說了什麼酒來著？”

黛螺記好：“娘子那時說的是梅花酒。”

“嗯，梅花酒。”傅棠梨毫無誠意地點了點頭，“此酒風雅，正合道長孤傲絕塵之意，甚妙。”

既要釀酒，傅棠梨便打發了奴仆下山去買白藥小曲和烏紅曲，再加一樣碧糯米。想了想，還須得是梅花酒，便喚了黛螺，拿了竹筐子，要去梅林摘花。

順便，把嚴嬸子也過來問了一下：“若要釀酒，這水也須得講究一些，我們院子里那口水井只是尋常，我尋思著，大抵還是要用梅間雪或山間泉，卻不知這山間可有泉水？”

嚴嬸子趕回道：“娘子去了幾趟云麓觀，怎麼沒多走兩步，觀院北面有一石徑，沿石徑去，不過二百步，便有一山泉，積水潭，不過眼下天冷，我才沒和娘子說，若到夏天，也是一好景致。”

傅棠梨笑了起來：“這些道士會，山野幽靜，梅花與清泉相伴，果然有神仙意境，我看長安城里的元真宮卻不如此。”

又喚了胭脂，帶了兩個陶罐，順道去取那梅間雪及山間泉。

先去了梅花林，此時不見玄衍在此，連白玉和珍珠那兩只白鶴也不在，正宜行事。

傅棠梨親自手，摘花時，只要那將開未開的，香氣未泄，最是濃郁，擇了滿筐。取雪時，卻要尋那已經盛放的，用羊毫筆將花萼上的落雪掃下，這樣的雪汲取了梅花的香氣，最是清雅，不過只集了半罐。

“累得慌，若要釀一壇酒，那須再下五六場雪才夠。”傅棠梨哪里肯這樣盡心盡力，很快便道：“好了，先這麼著，待我去試試那泉水，倘若嘗著口大差不差，還是用泉水吧，這梅間雪實在費勁。”

當下，傅棠梨便黛螺帶著一筐梅花和半罐梅間雪先行回去，自己則和胭脂尋那泉水。

也不難找，按著嚴嬸子說的，轉到云麓觀北面，旁有松柏掩映，冬日仍翠，一條石徑曲折蜿蜒，通向幽。

傅棠梨才走到半道，卻聽見約有琴聲從前邊傳來。

停下腳步，側耳聆聽片刻，指了指那個方向，對胭脂道：“聽過去，應是玄衍道長在那里。”

胭脂道：“那不巧，娘子不若改日再來。”

傅棠梨笑了一下：“相請不如偶遇，來便來了，何須改日。”將陶罐從胭脂手里接過，“道長喜清靜，你不要跟著，先回去吧，我自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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