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是束發冠玉，緩帶輕裘。霽月君子，如玉如竹。

那人后玉石屏風上刻著高山流水，旭日東升，本出自上京大家之手，如今卻它之前那道影將風采悉數遮了。

連滿廳堂暉暉燭火，都在那副神清骨秀的容貌前，被得黯淡了不知幾許。

即便有所準備，云侵月還是定了數息，才清醒過來，幽幽收扇：“怎麼，一要京，就把你這副‘畫皮’給穿上了？”

畫皮是給鬼穿的——

這話罵的委實是臟。

只是那位琨玉秋霜似的公子連烏羽長睫都不曾多眨一下，淡然下了堂階。

“馬車已在院外，云三公子，隨我京吧。”

第4章 京 “禽啊。”

云侵月嘆氣起：“我時常懷疑，當年長公主是不是生了雙胞，你其實還有個格迥異的孿生兄弟、假裝是同一人吧？”

沒人理他胡話。

只是剛走到謝清晏旁，云侵月忽地一頓，聳了聳鼻翼：“你上這腥氣……”

停在近，云侵月見了謝清晏冠起的長發，約可辨意。

顯然是剛沐過。

沐浴過后，遭竟然還有揮之不散的腥氣，可想而知在那人沐前……

不知想到什麼，云侵月表變了。

謝清晏側了側眸，凌眉微皺，似是歉意：“未洗凈麼。”

他掠回視線，“其傷，在車中燃上一爐十里香。”

“是，侯爺。”立柱后的董其傷轉向外。

“……我還當你買回來了個啞隨從，”云侵月一頓，角了下，“你是把昨夜那兩人用熱油活烹了嗎？”

“怎會。”

謝清晏向外走去，聲清無瀾，“我好言相勸，他們據實以告。”

云侵月跟上去：“全代了？簽字畫押了嗎？”

下了堂外石階，謝清晏扶起袍尾，逐級踏上馬車一側的腳凳。

若不知他戰功赫赫，該當他是個不得馬的文弱書生了。

“尚未。”

云侵月不解：“為何？”

“……”

踏上最后一級凳，謝清晏側眸回。

天際將明未明，清冷昧罩拓他眉梢，如霜落雪覆，漆眸比濃夜更近墨。

只是那人溫潤如玉的聲線輕振，聽上去卻是憾至極的——

“他們還要養上幾日，才得清醒。”

云侵月：“……”

“？”

這是往閻羅殿里勸的啊。

著那道背影淡然自若地進了馬車，云侵月神復雜，轉向一旁的董其傷：“你說你家侯爺這樣可怕的惡鬼閻羅，將來若是遇上他心之人，也披得住這副畫皮麼？”

“……”

董其傷低頭耷眼，充耳不聞。

直到自討沒趣的云侵月也進了馬車，董其傷駕車向山莊外行去。

謝清晏背靠在馬車，千年松香縈繞周。

他想起什麼，掀眸淡聲：“昨夜那三人可有異？”

董其傷在馬車外回稟：“并無，確是一主二仆，藥箱隨，進了驛站休息一夜后，今晨駕馬車向上京去了。”

謝清晏闔目：“那便撤了吧。”

“是。”

提起昨夜，云侵月表更一言難盡了：“那麼一大人，差點在你手里香消玉殞，你竟還不信，讓人去跟了一夜？”

謝清晏眼睫未掀：“麼。”

忍住了那句“你瞎嗎”，云侵月正道：“我拿我這幾年看遍江南百樓花魁的名號作保，若是來日上京要選個第一人，非莫屬！”

“我不及云三公子憐香惜玉，并未注意。”

云侵月一頓，審度地盯住謝清晏：“昨夜你眼見救了人，卻按兵不，故意拿當餌，出了追殺者才手——當時那一箭，不會就已經想殺滅口了吧？”

“忘了。”

云侵月很是難以置信：“人如斯，你真沒半點惻之心？”

數日趕路，又連夜審人，謝清晏已有些耐心告罄，聲線也微微沉了。

“紅骷髏。”

謝清晏睜開眸。

連他天生薄而微翹的角，都跟著染上幾分霜冷：“再，死后也不過一抔黃土。三公子既取字鑒機，不該悟不。”

“好好好，”云侵月慨嘆，“那你后來怎麼不一劍殺了、以絕后患？”

“素，樸車，老馬。子從醫謀生，必是小戶人家，識不得玄鎧軍，”謝清晏轉回，“不足為慮。”

云侵月輕吸氣：“那若是高門貴胄，昨夜命就沒啦？”

謝清晏神容清和地回眸。

眼底燭火灼灼，卻墨染得冷若玄冰。

他一字未予，但云侵月已經知道答案了。

“嘖，禽啊。”

“……”

謝清晏懶得分辯。

他朝向馬車的昏暗，避開了車那副賜的華麗宮燈。

即便這麼些年過去了，他依然尤厭燭火。

沉浸在周遭的昏昧與松香間，謝清晏的意識隨著車轍沉沉浮浮，終于還是徹底落了黑暗中。

大約是故地重游的緣故，人也踏了舊夢。

往事如塵煙。只是那些他年時驚魂寒栗的夢，如今再也不能搖他分毫了。

于是謝清晏魂在夢中，清冷而又麻木地著——

火燃著他的袍，長發，他走過的每一寸路。粘稠的鮮紅地流淌著，匯作他腳邊的長河。

一顆顆人頭從泊里滾落，怒目圓睜。

他好像認識，又一個都記不得。

數不清的人頭在嘶啞地喊著什麼，像燎原的火里，無數的惡鬼低聲咆哮著。

腳邊的河開始翻涌，層層疊起，沒過他的長靴、袍、佩帶、膛……

在濃稠的灌他口鼻，黑暗將他淹沒前，他終于聽清了。

那長河里，惡鬼們嘶啞泣的聲音匯作同一句——

[該死的是你……是你！]

河徹底淹沒了他。

黑暗中，無數次，那一張張最悉又猙獰的臉替。

在最窒息時，謝清晏忽然屏住了氣息，像怕驚擾到什麼。

他在黑暗里微微仰首，如若干涸的淤泥里那一尾瀕死的魚。

他等到了——

黑暗中天驟開。

往昔數年午夜夢回，能將他從這溺于黑水般的噩夢里撈出來的，唯有那一只纖細羸弱的，的手。

在虎口，綴著一點似的小痣。

即便明知無，謝清晏還是在黑暗里出手去，想要夠及那一線天——

“吁！

𝑪𝑹

”

馬車猛地一晃。

謝清晏倏然睜開了眼。

面前線刺目，晃得他眼前熾白猩紅織著。

晨過梨木質地的窗柩，柵斑駁明滅。馬車外，天不知何時已經亮了。

董其傷低聲：“侯爺，上京城傳來了線報。”

“……”

與夢中指尖再次錯失，冰冷的怒意騰起，如火舌般|舐著謝清晏的理智。

他深吸氣，又緩緩吐息。

“何事。”

董其傷低聲回稟：“二皇子今早了長公主府，上門拜訪，至今尚未離開。三皇子則請出其外王父安太傅，向長公主府遞了帖，要在下朝后，于湛清樓為您接風洗塵。”

“……”

馬車死寂須臾。

云侵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完了完了，兩位皇子這是都在京中候著，只等見你這個表兄呢？兄友弟恭，實乃我輩楷模。只是，不論先見哪一個，都不太好吧？”

謝清晏無聲他。

“想來盯著你的也不止他們，”

云侵月一展折扇，扇起自己笑瞇瞇的風涼話，“東宮之爭到底花落誰家，上京中不知道有多人等著，要跟在謝侯你后押注呢。”

謝清晏垂眸，睫羽長，將翳影在眼底，近乎冷淡。

只是再開口時，聲線依舊溫潤如玉。

“征公主何在。”

云侵月笑容一頓。

董其傷聲音不改：“自軍報京后，征公主日日要去宮城城樓上，遠眺西北。聽聞三日前日甚烈，還在城樓上暈了過去。”

“公主殿下用至深，可謂天地吶。”云侵月搖著扇子，斜向謝清晏。

可惜令他失了。

在那張神清骨秀的畫皮眉眼間，尋不到一溫，甚至不見分毫波瀾。

天地，也化不了一點某人那顆鐵石似的心。

“先回軍中，”謝清晏道，“待我宮后，將消息傳于公主。”

“是，侯爺。”

“……”

馬車徑直朝鎮北軍與賜儀輦的駐地駕去。

車駕。

云侵月搖扇嘆道：“征公主拳拳深，你卻利用來化解兩位皇子對弈之局，也不擔心會給惹去多大麻煩——謝琰之，這天底下，還有你不舍得利用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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