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施無端其實也並不是一個人在屋裡,述武大會的混不僅僅讓半崖一個人撿了子,這日傍晚最熱鬧的時候,施無端從外面推門進來,就發現他房裡已經有了一個人——是個圓臉的,瞧那樣子最多也不過十五六歲,看見他進來以後全都繃了,猛地彈起來,手足無措慌慌張張地解釋道:“小師叔,你……你不要怕,我是……”
“苦若師叔門下。施無端卻只是瞟了一眼,腳步都沒有停頓一下,若無其事地回關上門,這才低聲接道。
這小姑娘年紀不大,聽稱呼約莫是苦若的徒孫了,他並沒有見過。
不過也是,苦若大師門下幾個有本事的師姐妹乃至徒孫輩們中出挑的,全被碧潭外鬆地看起來了,也就只有這樣怯生生毫不引人注意的小姑娘能趁機混進來:“怎麼稱呼?”
一呆,訥訥地應了一聲:“小師叔我慧兒就好。”
施無端給倒了杯茶,解釋道:“坐,我知道屋裡有人。你進來的時候了我擺在那裡的迎客陣,看來人分量多能知道你是哪裡來的。”
一個小姑娘的分量自然不能和年男人相提並論,整個玄宗有小姑娘的地方大約只有苦若門下了。施無端只解釋到這裡,便打住話音,直奔主題:“苦若師叔有什麼要事代於我麼?”
他彷彿是習慣了那種慢吞吞的說話方式,此時聲音聽起來也一點都不著急,又放得極輕,第一回冒險,本來心裡是極怕的,卻莫名其妙地跟著他放鬆了下來,一邊接過茶杯道謝,一邊說道:“師祖讓我來瞧瞧小師叔過得好不好。師祖還說,知道小師叔是被……被碧潭這惡賊困在這裡的,你不要輕舉妄,一定想法子救你出去。”
施無端一笑,心道我不輕舉妄,便沒人想要我的命了麼?再者苦若師叔眼下自己都泥菩薩過江了,還管得別人短長麼?心裡卻也領了這份,點頭道:“無端不孝,有勞師叔費心,苦若師叔他老人家一向可好?”
慧兒眼圈一紅,就要流下眼淚來,施無端暗中嘆了口氣,只得出言提醒道:“慧兒,我這裡不安全,你長話短說。”
慧兒點點頭,用力了一把眼睛,角卻仍忍不住往下撇,咬咬脣,拼命忍住,過了一會,才說道:“師祖和諸位師伯師叔,以及衆師姐妹們都知道,掌門是碧潭和半崖這兩個惡人害死的,只因爲掌門不同意他們點山燈借國運之事,當時聖旨傳到九鹿山上,掌門拒不接旨,之後沒想到我們玄宗裡竟出了這樣吃裡爬外的壞人……”
果然如此——施無端心裡早有數,面上並無變化,只是不聲地聽著。
“師祖早年山清修,早不管俗世之爭,說借與不借倒是都沒什麼,只是他們怎麼敢……怎麼敢以下犯上,還下令追殺同門呢?”
眼見說著說著眼圈又紅了,施無端擺擺手止住的話音,問道:“方纔在述武大會上,我瞧師叔行不大自由,是怎麼一回事?”
慧兒大眼睛裡的眼淚便撲簌簌地掉了下來,哽咽道:“當日玄宗上兩派人衝突劇烈,我們隨師祖住得稍遠,等師祖知道消息趕過來的時候,正看見碧潭和掌門手,半崖那惡賊竟暗中襲,他忽然冒出來,竟從背後打碎了掌門的琵琶骨……”
施無端眉心一跳,沉默了五年,第一回親耳聽見這話,他本以爲自己已經冷靜下來,誰知那一刻口好像被點了把火似的,好半晌,他那張一直平靜木然的臉上忽然出了一個微笑,聲音卻放得更低,他“哦”了一聲,問道:“是半崖,你親眼瞧見了麼?”
慧兒點頭道:“我們跟著師祖,都瞧見了。”
目落在施無端上,忽然覺得他那半垂下的頭,和角兀自擎著笑意的模樣竟有幾分人害怕的冷意,施無端眼角很長,好似一筆橫掃,在濃墨重彩之後又留下幾筆氤氳似的,看不清楚對方的眼神,忍不住問道:“小師叔?”
施無端沒理會,只是輕聲問道:“苦若師叔是被什麼束縛住了?”
苦若向來與世無爭,對自己的弟子收徒也不大管束,門下有許多像慧兒這樣年紀小、又修爲不高的小丫頭,可以想象,當時那種形勢一邊倒的況,一個人尚且不易,何況是帶著這一堆徒弟徒孫的累贅。
另一邊,一來碧潭爲了他那虛無縹緲的“同門恩義”,二來大概玄宗四大派系,突然間了一半,外人看起來也實在不像話。恐怕是達了什麼協議,倒是難爲苦若大師那炮仗一樣的脾氣,竟爲了門下這些人也忍辱負重了好些年。
“師祖負捆聖紋。”
施無端一怔,眉頭慢慢地皺起來——這玩意他還是知道的,能融人的七經八脈之中,平日也看不出來,並不影響尋常活,只是不能妄真力,否則捆聖紋便從脈中浮出來,把人捆死爲止。
就在這時,忽然慧兒頭頂上,懸在樑上的一個小鈴鐺輕輕地響了一聲,慧兒一愣,施無端卻站了起來,食指住脣止住的話音,低聲道:“有人闖進來了,別出聲。”
慧兒睜大了眼睛,臉都嚇白了。
施無端一把將拽進房中,拉開臥房一個古舊的櫃子,將裡面正在啃菜葉子的兔子拉出來,然後把慧兒推了進去:“躲在這,別出聲。”
慧兒急之下攥了他的袖子:“小師叔,這是……這是……”
施無端作麻利,臉上卻瞧不出一點著急的意思,只是平平靜靜地笑了笑,拍拍的手,道:“沒什麼,我活的時間太長了,總有人看不過去罷了。”
慧兒吃了一驚,猛地捂住。彷彿才意識到,這個看起來和年紀差不多大的小師叔和自己是不一樣的,五年間,他沒有一個甘願捨的師祖護著,沒有同門扶持,只是一個人在這樣墳墓似的孤零零的山間小院裡,守著一塊枯死的星盤度日。
他就像是……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裡。
施無端並沒有理會,說完就不由分說地掩上櫃門,獨自在房中站了片刻,深深地吸了口氣。
“若我是半崖,也會選這個時候手,這種機會實在不多。”施無端想著,又瞟了一眼櫃子門,思忖道,“原本還借一把苦若師叔的力,現在看來,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他整理好自己的外袍,不慌不忙地走到外間,俯將一截蠟燭點著——這蠟極短,不過人拇指長,更是紅得妖異,滴下來的蠟油竟彷彿是在流一樣,煙火味之中地出一腥氣。
施無端擡手拾起燈罩,將燭火蓋住,一邊架子上睡覺的翠屏鳥立刻警醒過來,瞪著圓溜溜的眼睛,撲棱棱地飛到了施無端的肩膀上,兔子也彷彿察覺到危險似的,邁著小短飛奔出來,在他腳邊。
施無端打開外間的木門,恭恭敬敬地整理好袍袖,對院中幾個人拱手作揖道:“不知幾位師兄到了,無端有失遠迎,失敬失敬。”
趙承業幾個人進了院子,還未待往裡走,忽然那星盤四周竟升起白霧來,他們登時便陷了雲山霧罩之中,趙承業忍不住一驚,心道方纔接了師叔的命令,還道做掉這麼個小東西是手到擒來的,誰知這院中竟另有玄機——這小鬼這些年來難不真如師叔所料,一直在韜養晦地裝糊塗?
“是陣法。”跟在他後的蔣崇文說道,他自覺對幻境之法有些研究,不然也不會獻醜在述武大會上表演幻境,而幻境和陣法有異曲同工之妙,他也多有涉獵,蔣崇文四下略略掐算了一番,指著地上的石子路說道,“我瞧這霧氣像是‘燭之陣’,倒不是什麼太高深的陣法,各位跟我,莫要走錯。”
誰知他話音才落,便聽見一聲門響,那施無端好整以暇地站在門口,一臉笑面迎八方客似的模樣,哪還有白日裡半點渾渾噩噩。
只見他的目慢慢地掃過在場的幾個人,搖了搖頭,十分不著急地嘆道:“半崖師叔可真是高看我啦。”
蔣崇文冷笑道:“小子,不過區區一個燭陣,便想困住我們,我們該說你是太膽大包天了,還是太坐井觀天了?”
施無端謙遜道:“師兄教訓得是。”
蔣崇文:“……”
施無端抖抖袖子,又賠笑道:“小弟這邊簡陋,好東西也實在拿不出來,只有幾寸蠟燭和院子裡幾塊靈石,就地取材,十分簡陋,實在是慢待師兄們了。”
他這些年已經不常有笑模樣,可這會笑起來,卻依稀是小時候的模樣,出兩顆虎牙,左頰上一個不深不淺的酒窩裡好像釀著一杯壞水似的,直教人……非常想揍他。
趙承業咬牙道:“蔣師兄,還和這小畜生廢什麼話?”
蔣崇文心中也十分不把施無端放在眼裡,當下爲了表現他在陣法之上的造詣,立刻毫不遲疑地邁步往前。
然後……奇怪的事發生了。
趙承業就覺施無端肩膀上站著翠屏鳥,腳底下蹭著兔子,始終似笑非笑地站在距離他們兩丈遠的地方——然而這兩丈就彷彿比萬水千山還要遙遠一般,怎麼也邁不過去,他忍不住頗有些疑慮地去看蔣崇文,卻見這爲師兄額上也冒了冷汗。
施無端只學過幾個月的陣法,若論他見過的陣法種類,那是萬萬比不上蔣崇文的,可他在江華散人那裡學的乃是陣法的本質——便是算。
尋常人家算賬是算,推演星辰變換也是算,其實陣法縱然千變萬化,其實也不過萬變不離其宗——有一個靈做陣眼,一個陣主做介,因循著某種算法罷了。只要明白了這些算法,其實世上本來是沒有陣法之的,哪怕別人博聞強識記下一千種陣法明細,佈陣的人也自有辦法變換其中任意一個數量,將它變爲第一千零一種形狀。
只是施無端表面上笑嘻嘻地裝得鎮定,心裡卻是知道自己這陣法有幾斤幾兩的,碧潭從不苛刻他的東西,可也絕不讓他接到任何能有靈的東西,除了他帶回來的那一塊星盤。
那一截燭是他用了自己的和一星融進了蠟裡做的,試過無數回,總共就了這麼一小段,燒完就沒有了。
於是他不敢多耽擱,確定了陣法困住了這羣人之後,便拱手對他們客客氣氣地說道:“諸位師兄,對不住,實在是你們來得不湊巧,小弟正打算到山下游歷,只怕是來不及招待貴客了,這廂陪了,茶水點心還諸位自便,自便。”
說完,施無端轉就走,彷彿倏地一下就消失在了被困陣中的人面前。
施無端走的哪條路呢?自然是半崖爲了悄無聲息、不驚任何人做掉他,特意清出來的那條路。趙承業也勉強是個人才,工夫做得很足,導致施無端從道祖的小院一直到下山第一道關卡守衛,都沒有人攔著他,這一路上暢通無阻。
施無端躲在樹叢中,覷著那守衛,心裡想道——這可麻煩了,看來是許久沒下山,竟已經不悉關卡位置,怎麼這裡便開始有人守著了?
他知道燭燒不了多長時間,便輕輕地皺起眉來。翠屏鳥已經他放飛了,他便一回手將兔子抱了起來,使勁往他包袱裡塞,可這兔子實在太“雄偉”,小包袱竟塞不進去。施無端頗有些氣悶,用手指頭著兔子的腦殼,低了聲音問道:“你這貨真是妖麼?怎麼能這麼……”
兔子諂地眨著眼睛看著他,用腦袋拱拱他的手指,三瓣一一的,施無端肩膀就垮下來了,這三年來唯二陪在他邊的活,再笨也有幾分了,也不能丟下它不管。
他蹲在那裡轉起了腦筋,忽然看著滿地的草,施無端心思一,拔下幾,十指翻飛,不過片刻便像模像樣地編出了一堆小,施無端口中默唸咒文,片刻,只見那些小都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往四面八方跑去。
施無端就輕輕地笑了起來,打了個指向,那些草編之上便同時著了火,帶著那些小火苗上躥下跳起來,山間草木衆多,房子多爲木製,最忌明火,施無端故意使壞,片刻,火便著了起來。
四都在冒煙,誰也不知道竟是從哪裡最先燒起來的。那守衛喝多了酒,正迷迷糊糊,忽然聞到刺鼻的煙味,一蹦三尺高,一頭躥了出來,大道:“走水啦!走水啦!”
混聲漸漸起,施無端點著兔子的腦門命令道:“裝死!”
兔子懵懂地看著他,施無端便又道:“不裝死就打死你!”
兔子立刻兩眼一翻,四腳朝天,不了。
施無端拽住它的耳朵,將它拎了起來,割破自己的手指抹到兔子上,黑燈瞎火間就像是拎了一隻普通的野味似的,他低著頭,將頭髮打,在臉上抹了一把灰,趁混了出去。
餘掃過越著越大的火苗,又想起那年在蒼雲谷中,年的自己編了蟈蟈逗白離一笑的景,竟忍不住覺得仿如隔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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