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片上的水漬沿著凹槽匯聚線,再在檐邊凝結爲珠,顆顆落。
被大雨洗刷後的街道顯得格外溼潤淨潔,一些之前關門了的店鋪紛紛重新開門營業,行人也陸陸續續地多了起來。
姜沉魚收好傘,走進集市。
這片地蘆灣東北角的集市是著名的商區,來自四國的商人們在此開闢出了一幕鼎盛的繁華景象,除了之前走過的隸屬於赫奕的華繽街,另有三條南北走向的並列街道,而其中最東側的,便是雲翔。
比起百貨雲集的華繽,雲翔則以風雅昂貴著稱,出售的貨也以古董字畫、珠寶藥品居多。因此,儘管在四條街中顯得最是冷清,但放眼看去全是香車寶馬,商客們也都服飾鮮麗。
“雲翔街蔡家鋪子買迷迭香三斤。”
這是父親給的件裡的話。
也就是說,位於這條街上的蔡家鋪子,是姜仲安在程國的一枚棋。姜沉魚著眼前的街市,不開始欽佩父親在間諜之上的老謀深算與顧慮周全。衆所周知,大於市,而人最多的地方往往也是消息最靈通之,因此,設立報收集點時,通常都會把它安在市集。然而,大家卻疏忽了很大的一點--民間的消息,往往是最不準確的消息。
正所謂流言蜚語,三人虎,一起事件在傳過多數人之口後,必定會被添油加醋最後甚至與其本意相悖,所以,茶館酒樓得到的消息,過於雜,在時間上也拖滯太多。而蔡家鋪子則不同,它價位昂貴,專門針對豪富開立,售賣的又是貴胄眷們一日不可或缺的香胭脂、珠寶首飾。這批最喜歡道人是非、與當事人聯繫卻又置事外的羣,將爲它的信息補足帶來最安全可靠的來源。而最最重要的一點是--這樣的地方,纔是--一個璧國來的使臣即使去了也不會招致懷疑的地方。
姜沉魚舉步走向十丈外的蔡家鋪子。
鋪子的門大開著,半人多高的櫃檯邊,一個掌櫃模樣的人正與一位老婦人聊天。老婦人手裡還抱著個嬰兒,嬰兒哇哇大哭,老婦人就連忙邊搖邊哄。另一側的貨架前,兩個夥計正招待一位貴婦看首飾,貴婦將盒子裡的鐲子一隻只地取出來,往手腕上套,然後搖搖頭,放回去,再戴下一隻。
姜沉魚走得越發近了,那些鐲子的花紋都可以看得很清晰,還有十步之遠、九步、八步……
貴婦拿起一對青鈿白玉鐲,慢慢地套進去,剔的玉質映襯得的手腕更加纖細。
還差七步、六步、五步……
老婦人邊哄著孩子,邊轉頭對掌櫃道:“我這孫兒不知怎的,這兩天老哭個不停。”
掌櫃安道:“小孩子嘛,哭哭有神……”
還差四步。
夥計道:“夫人,就買這副鐲子吧,這鐲子便宜……”
還差三步。
眼看鋪門已近在咫尺,姜沉魚突然一個側,走進了隔壁的鋪子。
立刻有店夥計迎上前來:“姑娘可是買琴?這邊請--”
蔡家鋪子旁,是一家琴行。
姜沉魚走到一把雷我琴前,沉不言。夥計忙道:“姑娘好眼,這把琴可是我們琴行的鎮店之寶,乃一代鑄琴大師雷文的生前力作,你且看它的琴,乃是用最最上乘的桐木……”
他的話縈繞耳旁,虛化了背景,而在背景前鮮明浮起的卻是--不對勁,蔡家鋪子不對勁!
作爲一名祖母,卻不知自己孫子的鞋子掉了一隻;
作爲一名貴婦,卻有一雙帶有薄繭的手;
作爲一名夥計,卻完全沒有推銷技巧……
一切的一切,都不對勁。
這種種不合邏輯的細節,出某種預兆,因此,迫得在最後一刻,臨時掉頭,走進了另一家店鋪。
“不是自誇,這把琴的音縱然不是舉世無雙,也可排名前三……”琴行的夥計猶在滔滔不絕。
姜沉魚突地扭頭道:“我要試琴。”
夥計一愕,很快反應道:“好的,沒問題,姑娘請那邊坐。”
姜沉魚在一張玉案前坐下,從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到街對面的形:幾家字畫店外,有個賣糖人的小販;再隔幾步,還有兩個懶洋洋地靠坐在牆下曬太的乞丐。
愈發肯定了自己的推斷。
這條街的客人誰會買那廉價的糖人?又怎會任由乞丐在此曬太?更何況,大雨剛停,地上尚有殘水,乞丐只是貧窮,又不是笨蛋,怎會全然不顧溼的就那麼大咧咧地坐下去?
以上種種,結論只有一個--蔡家鋪子出事了。
因此,原本的據點如今變了陷阱。那麼,對方想捕獲的,是單單針對,還是針對一切埋伏於程國的敵國細?
不管是哪種,剛纔只要自己一踏進門,就肯定會被擒拿。至於是不是抓錯了人,就要經過刑訊後再判斷了。
想到這種可能,的脊背不由自主地一陣發寒。
這時店夥計取來了琴,把琴擺到幾案上,殷勤道:“弦已上好了油,也做了調整,姑娘請放心試吧。”
姜沉魚想了想,擡手,樂聲頓時悠揚而起,彈的乃是一首《獲麟》:
麟兮麟兮,合仁抱義,出有其時。
行步而中規,折旋而中矩,其聲也音中鍾呂。
所遊那而必擇詳而後,仁趾兮生草不踐,那生蟲也而不履。
居不羣,行不。
不陷於阱,恢恢網罟而無所羅。
麟兮一角五蹄,時其希,氣鍾兩儀。今出無期,食鐵產金空其奇……
琴聲優雅低婉,徽宮替、泛散錯織間,悲憤若鏗鏘濤鼓,淒涼似嘆息若虛,扣心,節節骨,卻又從頭到尾溢含慈悲之意。
相傳魯哀公時,有人捕獲了一隻麒麟,但使它了傷。孔子看到以後,到很悲傷,忍不住淚溼襟。
此曲共分六段,姜沉魚只彈了第一段《傷時麟兮》,但已引得店員爲之側目,路人爲之駐足。當停指時,一陣掌聲從後廳傳了出來。
轉頭,錦簾重重,不見簾後人。
掌聲停歇,一個小廝掀起簾子走將出來,十三四歲年紀,圓圓的臉,不笑也帶著三分笑意,長得像個泥娃娃,極爲討喜。
只見他快步走到案前停下道:“我家公子說姑娘的琴彈得實在太好了,那個什麼峨峨兮若華山……”
簾後有人咳嗽,還有個聲音尖聲道:“泰山!是泰山啦!豬頭!”
小廝連忙改口:“哦對,是峨峨兮若泰山,那個洋洋兮若……若……若……”
該尖細聲音再:“江河!”
“哦對,洋洋兮若江河,總之就是好得天上有地下無的那種。所以,我家公子爲了答謝姑娘的這曲琴,請姑娘一定要收下這把琴!”
姜沉魚愕然,凝眸又看了看那重垂簾,問道:“你家公子是誰?”
“這個……姑娘收下就好,名就不必留了。”小廝說著對店夥計道,“把這把琴包起來,再派個人給這位姑娘送到家裡去。”
姜沉魚連忙起道:“且慢,萍水相逢,不敢收如此貴重之禮。”這麼一把琴,說也要千兩銀子,不知送琴者的份,怎肯收?
但那小廝仍是搖頭道:“我家公子說,他送你琴,只不過是爲了答謝你剛纔彈的那首曲子,而且,也只有姑娘這樣好的琴技,才配得上這把琴。”
姜沉魚還待推辭,簾後傳出聲響,步音遠去,似是對方轉離開了。
小廝齒一笑道:“我家公子走了,我也要走了。姑娘你就別推辭了,雖說是那個什麼水的相逢的,但是有緣自會再見。告辭。”說罷,轉一蹦一跳地也跑了。
姜沉魚看見一輛墨綠車頂的馬車很快地拐過街角,消失在遠。
一旁的店夥計道:“那我就幫姑娘把琴包起來了,不知姑娘府邸何?我好派人送琴。”
姜沉魚問道:“你可知送琴者是誰?”
“只知是個富家公子,比姑娘早來一會兒,正在後廳看琴,沒想到他自己什麼都沒買,倒是買了把琴送給姑娘。”店夥計說著,曖昧地笑了,“不過,姑娘的琴技的確是歎爲觀止,那位公子送琴酬謝知音,也算是一段佳話了。”
姜沉魚一時無言。彈曲,本是想試探一下隔壁有何反應,看看父親的那些暗棋是被一網打盡了,還是有網之魚,也許他們聽見琴聲後,會猜到到了,想辦法傳個訊。而今,沒試探出隔壁的靜,反而莫名其妙收了把琴,真真是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柳柳。
再看一眼依舊悄無靜的蔡家鋪子,看來今天是試探不出什麼來了,而也不能待得太久,免得自曝份。當下對那店夥計說了驛站的地址,然後自己走路回驛站。
沒想到剛回到驛站,就在前院看見了那輛墨綠車頂的馬車。
忙問道:“這是誰的馬車?”
一旁的李慶答道:“哦,姑娘出去兩天了,所以不知道,這是燕國使臣的馬車。”
“燕國的使臣到了?是誰?”
“說來難以置信,燕王竟然親自來了。”
姜沉魚腳步頓停,驚訝道:“什麼?燕王?”
“是啊,誰都沒想到,這下子,程王的面子可真是給足了,宜王和燕王竟然來齊了……”李慶嘆息。
姜沉魚注視著那輛看似平凡並無出挑之的馬車,心中卻到一陣難言的悸--四國目前的君主裡,昭尹最年輕,登基時間也最短,外界評價他,多是羽翼未、制臣子,及至今年他突然一舉剷除了薛家,親握政權,這才轉爲堅忍剛愎、城府深沉;宜王的風評最好,開明親民,幽默風雅,且執政六年,國無大事發生,也就無失德之;銘弓年紀最長,壯年時寡言無恥,出爾反爾是經常的事,而且喜戰好功,爲旁國所不齒,但程國子民卻對他有種深固甚至可以說是盲目瘋狂的崇拜,總之是個相當複雜的國君……
然而,要說到真正備帝王之風的,則是燕王--彰華。
彰華一生,可以說是順風順水,乃正統國母所生,一出世就封太子,無驚無險地長到十七歲,老燕王突然看破紅塵,出家當和尚去了,因此順理章地就把皇位傳給了唯一的兒子。而燕國又有一位忠心耿耿的好丞相,輔佐他到二十歲,事事、無患、外無外憂後就辭告老,雲遊天下去了。而彰華本人,也正如他自己說的那樣:“唯有赫奕,鎬鎬鑠鑠,赫奕章灼,若日明之麗天,可與吾相較也。”
他統治下的燕國,兵強馬壯、國富民強,綜合實力堪稱四國之首,他親政六年,拔人則不私於黨,負志業則鹹盡其才。從善如流,濟世康民,功績卓然。
要說他如何有威,有一事可以證明--
燕國的死刑需三複奏複審批後方可執行。而在華貞四年,舉國判死刑者共四十九人。恰逢過年,彰華下令命這四十九人全部回家團年,待來年秋收後再回來復刑,結果四十九人全部準時歸返,無一人逃。
此事傳至其他三國,世人俱驚。
昭尹立刻在年後派薛採出使燕國,也因此演繹出了後來彰華以絕世玉“冰璃”相贈的一段佳話。
如今,這個最負盛名的帝王竟然也來到了程國?而且,就在剛纔,還送了一把琴?
繞是姜沉魚再怎麼沉穩鎮定,一顆心還是不控制地狂跳起來,再開口時,聲音就明顯地了:“燕王現在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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