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王府被包圍了，七千鐵甲軍已全軍覆沒！”

“主人，饒侯和軍統領王伍都背叛了，現在正調轉矛頭對付我們！”

“主人，我們派出去的探子全被殺死了，素旗軍將他們的頭顱懸掛在營外示威，我們怎麼辦？”

“主人，逃吧！”

“主人，逃吧！”

“主人……”

頤非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因爲視線一片模糊，那些個下屬的臉，都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個廓，他們的一張一合，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但就是無法明白是怎麼回事。

他靜靜地坐在畫舫上。

這是他最喜歡的地方--他不喜歡陸地，他喜歡水流。

小時候覺得很不可思議，爲什麼水這麼輕的東西，卻可以托住木頭，而人類到水，本來是會沉下去的，但有人卻學會了游泳……他被這些自然界裡神奇的事所吸引著，廢寢忘食地鑽研，就想弄個明白。

他的母親是個普通的妃子，偶爾皇帝會來這兒過夜，不特別寵，但也沒有冷落。父皇看見他對著湖水發呆，不太高興。每當那時，母親就會遊說他練武。

母親說：“如果你練得一好武藝的話，你父皇就會喜歡你了。”

然而，他爲什麼非要讓那個眼睛裡只有掠奪和殺戮的男人喜歡？同樣看見一隻鳥，他會關心鳥兒爲什麼能飛，而那個男人所關心的只會是如何才能用刀把那隻鳥最快地殺死。

本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沒有集，也不會憾吧……

於是，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活得很單純，也很快樂。母親很疼他，雖然也曾希他好好練武博取皇帝的歡心，但終歸沒有勉強他。出商賈，孃家人沒有資格進宮探，只能逢年過節送點東西，有時候是江北的石榴，有時候是西島的柿子餅，就喜歡這些小零，但又怕被人取笑，每次都躲起來地吃。

拜母親所賜，他也開始喜歡那些各種風味的地方小吃，而其中最喜歡的，就是糖畫。

因爲，糖畫只能冬天送進宮，擱置的時間一久，就會掉或者化掉。所以每次只要拆開包裹看見裡面有糖畫，他和母親就會第一時間躲到小屋子裡，避開別人的視線，只有母子兩個人，分著一個糖畫……那樣的時，對一個孩子而言，無疑是很快樂很快樂的。

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程軍從燕國的疆土上灰溜溜地撤回了帝都，父皇爲此大發雷霆，而當夜，無意中路過母親的院子時，聽見母親在唱歌。

其實母親一直是個很會隨遇而安的人，在皇帝不來臨幸的日子裡，就繡繡花，唱唱曲，據說父皇當年就是因爲在街上聽見唱曲，所以才點進的宮。

唱曲也許並沒有錯，錯就錯在唱得太快樂，而且歌詞是：“南方的燕子啊，你歸來時可否帶來了他的訊息？”

父皇因爲打輸了仗，正在氣頭上，再加上聽見“燕”字，當即怒不可抑地衝進去，解下腰間的鞭子就朝母親打了過去。

母親發出的尖聲，令得在隔壁房間里正在雕刻小船的他嚇了一跳，連忙打開門時，看見的，就是父皇正在用鞭子瘋狂地打母親的畫面。

母親在地上不停地翻滾，痛苦，卻不敢求饒。

他被那樣的畫面嚇到，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應該阻止，於是撲過去想攔下父皇的鞭子，但那鞭子卻掠過他的雙手，狠狠地敲在了他背上。

那一記的力量與速度，以及它所帶來的疼痛滋味，到現在，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他被打翻在地，重重地撞到母親上。

父皇回頭看了眼堆滿木頭的房間，更加生氣：“雕雕雕，你看你生的什麼鬼東西，除了發呆就會雕木頭，一點兒用都沒有，一個兩個都是這樣！我要有個能幹點兒的兒子，何至於今日敗這樣！”

父皇怒衝衝地走進那個房間，放了一把火。

火熊熊升起，父皇拂袖而去。

他怔怔地看著那些妖嬈飛舞的火，看著火裡被無吞噬的木頭們，覺自己的整個世界，也就此被一點點地、慢慢地燒掉了。

然而，比那更糟糕的是，懷抱中的母親的聲，停止了。

他呆滯地低下頭，看見的是已經沒有呼吸的弱子，和掉在地上的半截糖畫，那是一隻凰的，腦袋碎掉了，翅膀被染紅了一半。兩相對比下，目驚心……

頤非回憶到這裡，疲憊地閉了閉眼睛。

那是九歲時發生在他上的事，這麼多年過去，從來沒有一天淡忘過。自那後他經常會做一種夢，夢見母親漂在水面上，他在岸邊呼喚，卻搖頭怎麼也不肯靠近。

說，好害怕陸地，因爲，地面又冷又，當鞭子下來時，甚至都沒有地方躲。但是在水裡就不一樣，如果有鞭子再打，就可以沉到水下面去，那樣就打不到了。

他一次次地夢見，一次次地哀求，再一次次地被拒絕。

那個夢反反覆覆，他想他肯定是被詛咒了，因爲他只顧著沉浸於自己的世界，所以，才讓母親那麼那麼的失與傷心。

十八歲時，按照祖訓他可以搬離出宮，於是他選了一塊長著一株千年古樹的臨水土地。他在樹上建屋，在水上系舫，出皆以車馬代步，儘量不讓自己的雙足沾到土地。

“主人！下一步該怎麼辦？快做決定啊！”

“主人……”

“主人……”

那些焦慮的呼喚聲仍在繼續。頤非忽然勾起脣角，輕輕一笑：“這一場大夢……也終於醒了啊……”

“主人，你在說什麼？”山水、松竹、琴酒全都圍了上來。

他的目從他們臉上慢慢地看過去，這三人，是他的隨從，是他的保鏢，也是他的摯友。只有他們知道他每夜都被噩夢所困擾，知道他之所以發練武的原因，更知道他爲什麼如此心積慮地想要當皇帝。

--如果，當年肯練武的話，也許就能攔住父皇的鞭子，而母親也不用死了。

--最討厭的東西就是土地了，那麼，就把它全部變自己的，如果了自己的，再做夢時，就可以對母親出雙手，說：娘，你可以回到岸上來了。所有的土地都是我的，所有人都要聽從我的命令，所有人都打不過我，再沒有鞭子可以你，你也不用再躲到黑屋裡去吃東西，你，可以回來了。

頤非的眼神由淺轉濃，一閃一閃，全都化作了寂寥。

對不起，娘，我好像……失敗了。

所以，你，回不來了……對不起。

他霍然起，走到甲板上隨手取下一塊玉佩丟過去，切斷了繩索，然後再跺一跺腳，木板頓時塌裂，水嘩啦啦地涌了進來。

琴酒大驚道：“主人，你這是？”

頤非回首，朝三人負手一笑：“是英雄者，窮途末路，唯破釜沉舟耳。”

山水和松竹彼此對了一眼。

而頤非的下一句話就那麼悠悠揚揚地傳了他們耳中：“不過很可惜，我從來就不是英雄，所以，我要逃了。你們，願不願跟一個窮途末路的流氓亡命天涯？”

三人幾乎毫沒有猶豫地屈膝跪了下去，異口同聲道：“屬下等願隨主人同生共死！”

“很好。”頤非拂了下袖，擡頭看向天空，夜已過子時，天邊一彎月，無限淒冷，而與之形鮮明對比的，則是王府的高牆外幾如白晝的火和沸騰的戰聲。

他凝著那些跳躍的，彷彿來自時記憶裡的火，一字一字道：“九歲時，父皇用火燒了我最心的東西；十年後，那賤人用火燒了我唾手可得的皇位……沒有關係，我頤非在此發誓，十年後，當我再踏足程土時，你們所虧欠我的，都要十倍、二十倍，甚至一百倍地通通還給我！”

他去外套，“撲通”一聲，率先跳湖裡。

琴酒等人也跟著紛紛跳下去。

冰冷的湖水蔓延上來，那些看似很輕很的水，此刻卻沉甸甸地在的每個部位上。當頤非沿著湖底的道匆匆逃離時，忍不住想到了一個其實毫不重要也沒什麼相干的問題--

當日，虞氏落水找耳珠時，是不是也是相同的覺？

月掛中天，冷風呼嘯，十里長街，變了修羅之所。

中郎將雲笛站在高樓上，著下方的戰場，面冷峻。

他們用了三千鐵甲軍來伏擊涵祁，將涵祁的八十名隨從殺到只剩九個，這十人被大軍包圍，明明應該是俎上魚，但，兩個時辰過去了，素旗軍一個又一個倒下，而那十人依舊屹立不倒。

尤其是涵祁，依舊是鮮紅如的鎧甲，冷冽如水的長刀，刀鋒一起一落間，必定有人倒下。

紅翼之名，果不虛傳。

“將軍，久戰不下，怎麼辦？”軍師靠近他，低聲詢問。

雲笛盯著那條矯健的影，半晌，薄脣輕啓，說了兩個字：“放箭。”雖然沒能生擒有點憾，但他已經沒有足夠的耐心繼續陪那個似乎不知疲倦的戰魔耗下去。

右手正要揮下，卻有個聲音從後急促地響起：“住手！”

雲笛回，見兩旁侍衛全都俯叩拜，來者披皮裘，臉上帶著病態的緋紅，表又是震怒又是急慮。

不是別人，正是麟素。

他當即也俯參拜：“屬下拜見大皇子。”

麟素飛起一腳，將他踢倒，叱道：“是誰允許你們放箭的？”

“生擒無，耗時已久，我方軍隊越來越，所以……”話沒說完，又捱了一腳。麟素因爲作太過劇烈，忍不住咳嗽起來，邊咳邊道：“他是本王的弟弟，親弟弟！你……你們若殺了他，我就砍你們的人頭！”

“可是公主有命……”

“你們是聽的，還是聽我的？”

衆將士一時無言。

麟素緩了口氣，走到窗邊，著下面的廝殺，不忍睹視地閉了下眼睛，轉頭道：“你們派人與他涉，只要他肯歸順，不但不會有生命之憂，還能繼續當他的王爺，而且……”

話還沒有說完，另一扇窗前的一名弓箭手已扣弓弦，只聽“嗖”的一聲，箭羽去似流星，不偏不倚，正中場涵祁的咽，涵祁發出一聲長鳴，撲地從馬上倒下去。

麟素睜大了眼睛，涵祁的馬到驚嚇，竟從涵祁的上踏過，一時間模糊，鮮飛濺，整個場面目驚心。他呆了半天，纔回過神來，呆滯地看向那名弓箭手：“你……殺了他？”

弓箭手丟掉手裡的弓，屈膝跪下：“屬下是爲了殿下著想。”

麟素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領子，沉聲道：“你，殺了他！”

那弓箭手卻毫不慌張，重複道：“屬下是爲了殿下！”

“你、你、你……”麟素氣急，過旁邊一人的刀，就要朝他砍下去，一雙手突然過來，輕輕地托住他。他不會武功，因此，只覺臂上一酸，大刀哐啷落地。

回頭，攔阻他的，乃是雲笛。

“雲笛你幹什麼？”

雲笛淡淡道：“殿下勞累了一夜，該回去休息了。”

“什麼？”麟素震驚。

雲笛提高聲音：“城中此刻大，殿下萬金之軀，可千萬別到什麼損害纔是。來人，護送殿下回宮！”

“等等！雲笛，你--你--你敢如此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