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蟬嘶鳴。
碧櫺紗窗閉著,室垂簾低垂,而白瓷蟠龍燈中的燭火,燃燒正旺,映得姜沉魚的瞳仁也彷彿著了火一般,變得非常非常明亮。
掀起水晶燈罩,用長柄金鉗夾了夾燈芯,再將燈罩罩回去,作輕,眉目半斂,帶著點漫不經心、慢條斯理的慵懶。
而姜仲,就站在一丈開外的大廳中央,靜靜地凝著。
室好一陣子的安靜。
直到懷瑾捧著茶進來,極品佳茗的清香隨著微風一同傳,清甜的聲音打破僵持:“老爺,這是程國帶回來的大溪茶,您嚐嚐。”
姜仲笑道:“好啊。”說罷呷了一口,悠然道,“這味道真是令人懷念啊……想我上次去程國喝這種茶,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姜沉魚勾脣道:“父親大人想喝程國的茶,不過是一句話的事。難道那位通權達變的前回城城主,在回京拜見恩師時,連帶點窩心的禮都不會麼?”
姜仲被諷刺,也不生氣,只是淡淡一笑:“他有沒有帶窩心的禮來,你不是最清楚的麼?當今天下,再也沒有比那樣禮,更讓我喜歡的了。”
姜沉魚持鉗的手停在了空中,手心裡像有團火在燒,滾燙的覺幾連鉗子都要融化。
父親說的禮是--姬嬰。
分明是至關重要的談判時刻,任何怯懦都會變失敗的理由,然而,姬嬰依舊是的肋。而姜仲無疑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纔會有恃無恐、信心十足。
這個人……竟然是的父親。
這個人……爲什麼偏偏要是父親?
心深的傷口,再次崩裂,涔涔流,而姜沉魚就那麼抑著撕心裂肺的疼痛,定定地著姜仲,輕輕道:“那麼你是否知道,爹爹你最喜的這份禮,卻是可以令你的兒--我,死去的禮呢?”
姜仲瞇起眼睛,沉聲道:“你長大了,沉魚。所以,你知道,你可以死,但是,你不會死。”
姜沉魚忍不住笑了笑,但笑到一半,就變了憤怒,最後將鉗子啪地往桌上一擱,轉跳起嘶聲道:“因爲我不會死,所以就可以這麼肆無忌憚地傷我毀我折磨我麼?”
姜仲擡手,毫不遲疑地扇了一掌。
一旁的懷瑾看見這一幕,嚇得手中的托盤啪地掉到了地上。
姜仲頭也沒回地吩咐道:“懷瑾,出去看著門,不得允許任何人進來。”
懷瑾看看他,又看看被那一掌打倒在地的姜沉魚,幾經猶豫,還是退了出去。
房門一關,整個房間就徹底與外界隔離了開來。悶熱的夜,扭曲跳的燭火,以及冰冷的地面。姜沉魚的目沒有焦距地盯著地面,右臉頰火辣辣的疼痛提醒著遭遇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個耳,而且,打的人,不是別個,正是的父親。
姜仲走到面前,居高臨下地命令道:“擡起頭來。”
姜沉魚緩慢地擡起頭,因爲仰視的緣故,父親的臉看上去無比威嚴。而這種威嚴,是以往十五年都不曾見過的。或者說,是都不曾對展過的。
他在面對下屬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的吧?
那些麻木但手了得的殺人機,就是由這樣一個人訓練出來的吧?
多麼可笑,多麼諷刺,看他十五年,卻直到今天,纔看見了他真實的模樣……
“沉魚,這是爲父第幾次打你?”
姜沉魚木訥道:“第一次。”
“那麼,你知不知道爲父爲什麼要打你?”
姜沉魚咬住下脣:“因爲……我不聽話。”
姜仲搖了搖頭:“錯了,我打你,是因爲你看不清自己!”
姜沉魚心中一悸。
“你看看這裡,沉魚,看看周圍。”姜仲展雙臂,轉了小半個圈,“看看這個雕璃妝臺,看看這個繡玉枕,還有這金流蘇、號鐘琴……這裡是皇宮!沉魚,這是皇宮,不是你姜家千金的閨房!而你之所以會在這裡,是因爲你是皇帝的妃子,這是不可更改的事實!你以爲自己還能與姬嬰再續前緣?告訴你,不要做夢了,從你的腳踩進皇宮的土地那一刻起,你就不能和姬嬰,以及其他任何男人有所牽扯了!但你明顯忘記了這點,一趟程國之行你給我惹了多是非出來?姬嬰也就罷了,赫奕是怎麼回事?頤非又是怎麼回事?你以爲這些事我能知道皇上就不知道?你以爲他此刻對你和悅,就是心裡真的毫不介意?究竟是什麼矇蔽了你的眼睛?我的兒!我最最引以爲傲的沉魚!”
姜沉魚的眼眶立刻紅了,一字一字道:“兒自問心中坦,無愧天地。”
“那麼姬嬰呢?”姜仲的瞳孔在收,“你敢說你對他也無愧於心嗎?”
姜沉魚呆了一呆,然後,突然開始冷笑,一邊冷笑,一邊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我對姬嬰……爲什麼要有愧?爲什麼?我本就喜歡他。我從兩年前就喜歡他了,不,自我知曉何爲字時起眼中便只有他了……”
“你……不知恥!”
“就算我和他的份如何不配,就算我與他因爲家族和皇上的緣故不能結姻,就算我爲皇帝的人不能有二心……但是,我還是要說一句,我無愧!因爲,姬嬰和你們不一樣!”
“你!”姜仲氣得臉都紅了。
反觀姜沉魚,卻是越來越鎮定:“看看自己,父親,你看看你自己。你在朝三十年,爲百姓的父母,爲國家的棟樑,都做了些什麼?看看你的政績:奎河水難,薛懷親領將士前往賑災,與百姓一起住在草搭的棚子裡,整整三個月;姬嬰則負責後勤,將錢糧源源不斷地送過去……你呢?你在做什麼?你在忙著訓練你的死士們。淮北瘟疫瀰漫,是姬嬰去治;書生結黨鬧事,是姬嬰去勸;鄉大雪崩山,是姬嬰去救……當國家有難,當百姓無助的時候,你都在做什麼?你還在訓練你的死士們。沒錯,你培養出了當今天下最出的死士,但那些死士是從哪裡來的?他們原本也該是被父母疼被親人呵護的孩,卻小小年紀就被鞭策毒打,用最最殘酷的方式訓練,死了多個才能最後出一個?而出來的那些暗衛,也不過是行走的殺人機。我知道爲了姜家你做了許多,你付出了許多,但是,天下不僅僅只有一個家啊……”
姜仲被這一長串話嗆得說不出話來。
“父親,生於宦、長在相府的我,從小到大所見的大都是吏貪婪、自私枉法的一面,連哥哥那樣的草包,因爲是右相的兒子,都可以混於朝野手掌大權……卻在某日讓我看見了那樣一個人,您說,我爲什麼不能喜歡他?又如何才能不喜歡他?喜歡好的東西有什麼錯?喜歡品德出衆的男子有什麼錯?”姜沉魚說到這裡,脣抖,一瞬間轉了悲涼,“可是……父親,你殺了他。你用不流的、卑鄙的手段,殺死了姬嬰。”
姜仲沉默許久,纔開口道:“我不得不殺他。”
“不得不……好一個不得不。”姜沉魚冷笑,“當年,你不得不捨棄杜鵑,因爲雙目失明;後來,你不得不殺了杜鵑的養父養母,因爲怕走風聲;再後來,你不得不給畫月下藥,讓終不孕,因爲不是你的親生兒;再再後來,你不得不把我也送進宮中,因爲你要一個皇后……父親的每一步都是不得不呢……”
“沉魚,”姜仲忽然喚了的名字,用一種異常嚴肅的方式,“你恨我,我可以理解;你不肯諒解我,我也沒關係。但是,爲父這一生,也許於國於民並無建樹,但卻對得起整個家族,對得起列祖列宗。”
姜沉魚別過了頭,凝著桌上的燭火,淡淡道:“對,這便是你我之間的區別。你是爲了姜氏這個頭銜,爲了門楣的鮮。而我……”轉過頭,正視著自己的父親,一字一字道,“比起家字,我更看重人字。杜鵑、畫月,那麼那麼多人,本來都可以有幸福的人生的,是父親你一手摧毀了他們。我是你的兒,我姓姜,這個姓氏我無法更改,但是,我也是沉魚,作爲沉魚來說,我是一個人,所以,我要求的是--公道。一個爲人,長於天地理法間,所應有的公道。”
姜仲被眼神中所出的那種堅毅和決心所震到,一時間,眼前這個自嬰兒起便親眼看著一點點長起來的兒,顯得好生陌生。
分明站在那裡,離自己不過三步之遠,卻像是站在一個他一輩子都不可能企及的高度之上,用一種冰涼的目俯瞰他。
其實,說到底,姜沉魚不瞭解他,他,又何曾瞭解過姜沉魚?
姜仲的手,不控制地抖了起來。
而姜沉魚已轉過去,緩緩道:“夜深了,父親久待此地不妥,請回吧。”
姜仲忍不住喚道:“沉魚……”
“還有,”姜沉魚用一種更平靜也更淡然的口吻道,“下回,請父親稱呼我爲娘娘。”
姜仲徹底呆住,愣愣地看了半天,最後轉,一言不發地打開門走了。
門沒有關上,懷瑾怯怯探頭,見姜沉魚背門而坐一不,便擔心地走過去道:“小姐……”
喚了一聲沒有迴應,便繞到了前方去扶的肩:“小……”話只說了一個字,下面的“姐”字就卡在了嚨裡發不出音。因爲,所看見的是--
姜沉魚睜著一雙大大的黑眼睛,眼中有兩行落下來,在雪白的臉頰上目驚心。
那不是眼淚。
而是……
。
是夜,除了淑妃泣以外,宮中還發生了另外一件大事。那就是明明看似已經平靜下去的曦禾夫人,在第二天宮推開宮門準備爲梳洗更時,赫然發現--竟然一夜未眠!
第一縷晨地披上的軀,坐在地上,手裡抱著姬嬰的白袍,披散著一頭瀑布長髮。
發與袍同。
“……真是作孽啊,怎麼就一夜之間頭髮全白了……”一早探聽到這個八卦的握瑜邊爲姜沉魚梳頭邊絮絮叨叨道,“而且還聽說誰也不認識了,宮們看見那個樣子,就連忙找太醫給看,但只要有人靠近,就暴怒尖,見誰咬誰。聽說一早上就已咬傷了三個人了。”
姜沉魚皺了皺眉,道:“那太醫去看過了嗎?”
“去了啊,但也無法靠近呢,被咬的三人裡就有江淮江太醫。”
姜沉魚想了想,道:“派個人去請東璧侯。”
“噢……好。”
“侯爺一到,就帶他去寶華宮找我。”姜沉魚說罷,披起。
握瑜睜大了眼睛問:“小姐這會兒也要去曦禾夫人那兒嗎?”
姜沉魚注視著窗*沉沉的天,悠悠地說了一句:“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皇上今天不會早朝了。”
果然沒有猜錯。
早朝在昭尹聽聞曦禾的事後被取消了。而當姜沉魚趕到寶華宮時,昭尹正在怒斥宮:“你們都是怎麼照顧夫人的?白了頭髮你們竟然要到早上才知道?”
十幾名宮哆嗦著跪了一地,領頭的那個哽咽道:“夫人一向是不讓我們留夜的。所以昨晚我們見看上去沒什麼事了,就都退了……哪料到、竟然……”
“一羣沒用的廢!”昭尹將一腳踢倒,怒衝衝地走到蜷在梳妝檯旁的曦禾面前,扣住的胳膊,想把拉起來,結果毫無例外地遭到了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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