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首曲子《流年》，夫人小時候睡不著時，方氏就會唱那首曲子給聽。”書房，姿筆的暗衛如是道。

長長的案後，昭尹靠在龍座上，一手支額，一手扶著椅子的扶手，神悠然地挑了挑眉：“也就是說，曲子是葉染寫的？”

“是。”田九猶豫了一下，才道，“葉染其實頗有才華，能詞會曲，否則，言睿再怎麼貪吃，也不會收他爲徒。”

昭尹“嗯”了一聲，沒就此發表其他看法。

田九又道：“夫人聽到淑妃娘娘唱那首歌，且唱得一字不差，宛如原音，就將當了最親近的人。現如今，只有淑妃娘娘可以靠近，娘娘說的話，夫人有時候懂，有時候不懂，整個人還是渾渾噩噩的……”

昭尹忽然打斷他：“沉魚現在在做什麼？”

“淑妃娘娘早上安夫人躺到牀上去睡覺後，回瑤殿用了午膳，然後就出宮了。”

“出宮？”昭尹皺了下眉頭。

“嗯。去爲江晚踐行了。”

“哦？”

秋葉飄零，染了點點霜，城郊孤亭，無語話淒涼。

姜沉魚一文士打扮，後跟著書打扮的懷瑾，來此爲江晚送行。

半年前，江晚離開此地，百雲集沿途歡送，風一時無二；

半年後，他被貶出京，兩袖清風，連個僕從都沒有，只有一個藥箱，依舊沉甸甸地背在消瘦的肩頭。

這等境地，看在姜沉魚眼中，也只有一個“世態炎涼”的結論了。

從食盒裡取出茶壺，再將茶倒進淺口竹葉杯中，雙手捧了呈到江晚面前：“沉魚以茶代酒，恭送師兄，此去天涯，山遙水遠，君珍重。”

江晚也用雙手接過，一向溫文的眼角，竟有微微的溼紅：“多謝。”說罷，一口氣喝下，正要將茶杯遞迴，姜沉魚擺手道：“此杯就當是臨行之禮，送給師兄。他日若遇到需要錢財的地方，將杯子送到最大的當鋪裡當了，也能解一時之急。”

江晚聽這麼說，知道這必定是很值錢的杯子，一時間百集，最後低嘆道：“山雨來風滿樓，沉魚，你要小心。”

姜沉魚淡淡一笑：“那要看是什麼風，什麼雨……”

“你……”江晚躊躇再三，終於還是忍不住道，“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姜沉魚的眼中依稀有了淚，擡起頭，淚眼朦朧地著他，用夢囈般的聲音低聲道：“如果我收了手，那麼，公子的枉死算什麼？頤非的冤屈算什麼？曦禾的發瘋算什麼？師走的殘疾算什麼？而師兄你的被貶……又算什麼？”

江晚心痛地喊道：“沉魚！”

姜沉魚深吸口氣，面恢復了平靜，彷彿剛纔一瞬間的失態不過是看見的人眼花而致，然後，脣角彎彎，盈盈一笑：“無論如何，恭喜師兄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還歸你原本就想要的生活……你放心，曦禾我會好好照顧的。”

江晚久久地著，眼中明明滅滅，最後一一沉澱了別離：“如此……保重。”

幾隻烏飛過長亭，風聲嗚咽，芳草衰黃，這一年的秋天，來得比往年要早。

江晚離去的影，被夕長長地拖在地上，愈顯淒涼。

“小姐，天也不早了，咱們回宮吧。”懷瑾將一件披風披到姜沉魚上。

而姜沉魚凝著長路盡頭幾乎已經看不見了的江晚的背影，幽幽道：“懷瑾，我要是能跟師兄一起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該多好啊……”

“小姐……”懷瑾沒辦法回答。

姜沉魚搖了搖頭，打個哈哈道：“不過師兄可不要我。算了，我還是乖乖回宮吧，別忘了，我可馬上就要當璧國的皇后了。皇后呢……”

皇后……

想當年，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幾曾想，皇兮皇兮從我棲，得託孳尾永爲妃。

世事諷刺，莫過於斯。

是夜，當昭尹抵達寶華宮時，看見的就是這麼一幅畫面--

各宮燈明又和地照耀著五斑斕的琉璃宮，晶石鋪就的地板上，鋪著純手工編織的長地毯。曦禾坐在地毯上，穿著一件新，因爲剛剛沐浴過的緣故，的頭髮都還是溼的，像浸了水的白紗。而姜沉魚，就坐在後，用一塊乾巾幫頭。

影錯，姜沉魚的手，細緻溫。

兩位絕世的人，就那樣構築了一幅極爲賞心悅目的畫面，久久留在了在場的每個人心中。

羅橫正要喊駕，昭尹擡手做了個止的手勢，似乎也不忍心讓人打破眼前這溫馨祥寧的氣氛。

姜沉魚幫曦禾乾頭髮後，用帶子幫把頭髮紮好。這才起，正要走，曦禾卻反一把抱住，著急地喊道：“娘……不走……不走！”

“好好好，我不走，不走。”姜沉魚溫地對笑了笑，“不過呢，我也是要做事的呀，曦禾你先自己玩一會兒好不好？”

曦禾眨了眨水晶般剔的大眼睛：“娘要去賣面嗎？”

姜沉魚想了想，點頭：“嗯……去賣面。”

曦禾眼睛一瞇，滿意地笑了：“好。帶點回來哦，晚上吃麪！”

“好。晚上吃麪。”總算哄好了，姜沉魚又將清洗過的姬嬰的袍子遞給曦禾玩。在曦禾理所當然地手接袍的時候，眼底閃過一躊躇，似乎是有點不捨得，但最終還是鬆了手，接著便看見曦禾擡起頭甜甜地對笑，笑得天真又無邪。

姜沉魚想，終歸是沒辦法對這個人心。

曦禾上，彷彿寄託了的一部分，那部分在自己上被制了、磨滅了、不復存在了，但卻在曦禾上得到了延。

多想跟一樣，無牽無掛，肆意妄爲地一瘋了之，那樣就不用清醒地面對姬嬰已經死去的事實；不用面對心中一向敬爲天人的父親的醜陋一面；不用面對片刻都不會平息的風雲際幻的宮廷爭鬥；不用面對人來人去，緣散緣盡……

姜沉魚在心中暗暗嘆息著，站了起來。把巾等遞給一旁的宮人後，走至殿門參拜昭尹：“給皇上請安。”

昭尹“撲哧”一聲笑了。笑得姜沉魚莫名其妙，只好茫然地擡頭看他。

昭尹將一隻手到脣邊輕咳了一下，雖斂了笑，但眼波依舊似笑非笑，於是姜沉魚便更茫然了，忍不住問道：“皇上？”

“把你的手出來。”

姜沉魚聞言一呆，第一個反應卻是將手到了後，然後又想起這個舉不對，只好僵地將手收回，地到昭尹面前。

修長潔白、保養得當的十指上，有幾道新添的傷口，是剛纔替曦禾洗澡時弄破的，因爲曦禾不肯讓別的人，所以全過程都只能由獨自完。不想昭尹眼睛那麼尖，一眼就看出了傷。

而昭尹的笑，自然是笑一介千金，笨手笨腳。因此，姜沉魚雙頰微紅，慚愧道：“自小父母寵溺，倒是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好了……惹皇上見笑了。”

昭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悠悠地囑咐了一句：“別忘了上藥。”說罷，轉過了子，擡頭看著夜空。昭尹日裡笑瞇瞇的，偶爾發火，要不笑要不暴怒，總之，表一向很生，鮮有太平靜的時候。因此，一旦如此刻這般不笑，就顯得心事重重，有種難言的抑鬱。

見他心看上去不是很好的模樣，姜沉魚忍不住問道：“發生什麼事了嗎？皇上。”

昭尹輕輕地嘆了口氣：“你看此地風和日麗，怎能想像千里之外的江都百年大旱，顆粒無收。”

此事姜沉魚倒也有所聽聞。

江都是璧國出了名的魚米之鄉，一個都的收就佔了全國糧倉的五，因此可以說，江都富，天下足。今年本也好好的，卻不知爲何，自夏後就沒再下雨，烈日暴曬，河道枯竭，竟將莊稼都給活活曬死了。再趕上老城主任滿、新城主接的當口，等大旱的消息奏報到朝廷時，已經晚了。

“皇上想好前往江都理此事的人選了嗎？”

昭尹斜睨了一眼，挑眉笑了：“怎麼？你又要遂自薦麼？”

姜沉魚回頭看了看曦禾，搖頭道：“臣妾倒是想去，卻怕是不能了。”

“哦？真看不出，你竟然會把曦禾看得比國事重要。”昭尹說這句話時的口吻很難說清是嘲諷還是慨。

姜沉魚盯著他的眼睛，沉聲道：“臣妾只是覺得，江都之事，有人可以比臣妾做得更好，臣妾不是必需的，但是曦禾夫人……卻只有臣妾了……”

昭尹整個人一震，久久，忽然出右手，慢慢地在了的眼皮上。力道輕，沒有懲罰的意思，彷彿只是不想再被那樣一雙眼睛所注視。

姜沉魚連忙後退一步，低下頭，再不與帝王對視。

昭尹似乎也覺得自己這樣的舉有點失儀，便笑了笑，收回手道：“朕給你個立功的機會如何？”

“嗯？”這位帝王的心思，是越來越無法捉了。

“這個抗旱賑災的人選，就由你代朕挑選吧。”昭尹說著還眨了眨眼睛。

姜沉魚忍不住問：“誰都可以麼？”

“嗯。”昭尹擺明了一副“朕不信你敢說個不好的人選出來”的樣子。

姜沉魚幾乎想也沒想，就說出了名字：“薛採。”

昭尹又出一副“果然是他”的表，輕輕地嘆了口氣，一言不發轉就走。

姜沉魚連忙跟上前追問道：“不行麼？”

昭尹還是不表態，於是姜沉魚又問：“真的……不行嗎？”

昭尹繼續前行，姜沉魚咬脣道：“皇上？”

迴應的，是如細沙一樣耳中、不輕不重、不不慢，有著責備的彩卻毫沒有責備的語氣的一句--

“你真煩。”

姜沉魚停下了腳步，注視著那個漸行漸遠沒再回頭的背影，這一次，是徹徹底底地呆住了。

前往江都理旱災的人選在第二天早朝時就宣佈了，果不其然地選了薛採。

面對璧王的這一決定，朝臣自然是大爲意外，震驚之後，便開始百般阻撓，高呼不可。

給出的理由不外是：賑災不是兒戲，不是殿前娛君那等場面上的小事，怎能派個毫無經驗的黃口小子去？更別說薛採不但已經不是貴族公子，還是個低三下四的奴隸，怎能擔任此等重任？

當朝上吵得一塌糊塗不可開之時，龍座上的年輕帝王悠悠然地說了一句話，頓時把所有人都給鎮住了。

昭尹說的是--

“既然如此，就譴羽林軍騎都尉姜孝一同前往，隨程主持大局吧。”

羽林軍騎都尉姜孝是誰？

右相姜仲的兒子，姜貴人和姜淑妃的哥哥。不止如此，衆所皆知，他還是個--大草包。因此，皇上居然說讓他跟著薛採一起去，不是上添麼？

羣臣無不被震得風中凌，便連姜仲自己也萬萬沒想到，皇上竟然會把這個山芋丟給自己。剛想反對，但昭尹已經起道：“此事就此決定，退朝。”

一干宮人連忙擺開陣仗伺候主子退朝，於是昭尹就在滿堂臣子或不敢置信或痛心疾首或莫名其妙的癡呆目中優雅退場。

而等他回到書房時，姜沉魚已在百言堂中等候，看見昭尹，雖然矜持，但眼底的笑意遮掩不住，自眉梢脣角盡數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