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深夜。
孟樵坐在鋼琴前面,反反覆覆地彈著同一支曲子。孟太太在沙發的一角,在燈影之中,默默地傾聽著。從孟樵三四歲起,就教他彈鋼琴,但是,他對音樂的悟雖高,耐不夠,從十幾歲起,孟樵的琴已經彈得不錯,他卻不肯用功再進一步。自從當了記者,他的生活忙碌了,對於鋼琴,他更是也不。可是,今夜,他卻坐在鋼琴前面,足足彈了四小時了。彈來彈去,都是同一支曲子,徐志的《偶然》。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在這會時互放的亮!
不知道是彈到第幾百次了,這單調重複的曲子,把那寂冷的夜,似乎已敲了一點一滴的碎片,就像屋檐上的雨滴一般,重複又重複地滴落。孟太太下意識地看看手錶,已經是凌晨三點了。難道這癡子就預備這樣彈到天亮嗎?難道他又準備整夜不睡嗎?注視著兒子的背影,卻不敢對他說什麼,從何時開始,竟怕起孟樵來了。自己的兒子,但是,怕他!怕他的鷙,怕他的沉默,怕他那凌厲的眼神,也怕他那孤獨的自我摧殘。在這所有的“怕”裡,自己明白,發源卻只有一個字:“”。想起孟樵一個多月前對說的話:
“媽,你的像一張大的蜘蛛網,我都快在這網裡掙扎得斷氣了。”
現在,在那重複的琴聲裡,就深深會到他的掙扎。他不說話,不擡頭,不吃,不喝,連煙都不,就這樣彈著琴:“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他已經彈得癡了狂了。
孟樵注視著手底那些白鍵和那些黑鍵。他練地讓自己的手指一次又一次地過那些冰冷的琴鍵。如果說他有思想,不如說他沒思想,他只是機械化地彈著這支曲子,朦朧中,唯一的意識,是在一份絞痛的思緒裡,回憶起第一天見到宛時,那喜悅的、俏皮的、天真的聲音:
“我一片雲!”
一片雲!一片雲!你已飄向何方?一片雲!一片雲!你始終高高在上!一片雲!一片雲!呵!我也曾擁有這片雲,我也曾抱住這片雲!最後,卻仍然像徐志所說的:“我走了……不帶走一片雲彩!”是的,他要被報社派到國外去,三個月!或者,在這三個月中,他會摔飛機死掉,那就名副其實地符合了徐志這句話:“我走了……不帶走一片雲彩!”
他的琴聲遽然地急驟了起來,力量也加重了,如狂風疾雨般,那琴聲猛烈地敲擊著夜,敲擊著黎明。他狂猛地敲打著那些琴鍵,手指在一種半麻木的狀態中運。似乎他敲擊的不是鋼琴,而是他的命運,他越彈越重,越彈越猛,他一生彈的琴沒有這一夜彈的多。然後,一個音彈錯了,接連,好幾個音都跟著錯了,曲子已經走了調。“我是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連這樣的曲子,都不了完整的,他猛烈地一拳敲擊在那琴鍵上,鋼琴發出“嗡”的一聲巨響,琴聲停了,他砰然闔上琴蓋,把額頭抵在鋼琴上面。
孟太太忍無可忍地震了,孟樵最後對鋼琴所做的那一下敲擊,似乎完全敲在的心臟上,覺得自己整個的心都被敲碎了。震、驚慌、恐懼而痛楚之餘,只看到孟樵那弓著的背脊,和那抵在鋼琴上的後腦,那麼濃黑的一頭頭髮,像他去世的父親。的丈夫已經死掉了!的兒子呢?
站起來,終於慢吞吞地、無聲無息地走到他的邊。凝視著他,出手去,想他的頭髮,卻又怯怯地收回手來。不敢他!竟然不敢他!吸了口氣,投降了,屈服了,徹徹底底地投降了。
“樵樵,”的聲音單薄而誠懇,“我明天就去段家!我親自去看宛,親自去拜訪的父母,代你向家求婚,如果時間趕得及,你還可以在去國以前結婚。”
他仍然匍匐在那兒,也不。
“樵樵,你不相信我?”輕聲地,“天快亮了,我不用等明天,我今天就去。我會負責說服宛,如果還在生氣,如果必要的話,我向道歉都可以。”
孟樵終於慢慢地擡起頭來了,他的臉蒼白得像白的琴鍵,他的面頰已經凹進去了,他的眼睛裡佈滿了紅。但是,那眼卻仍然是鷙的、狂猛的、灼灼人的。他直視著母親,臉上一無表。他慢吞吞地開了口,聲音裡也一無。
“太晚了!”他麻木地、疲倦地、機械化地說,“已經在三天前結婚了。”
站起子,他頭也不回地衝進了臥室,砰然一聲關上了房門。
孟太太愣愣地站在那兒,好久好久,無法移也無法思想,然後,覺得渾弱而無力,不由主地,在孟樵剛剛坐過的凳子上坐了下來,出於本能地,打開了琴蓋,輕輕地、機械化地,彈了兩三個音符,發現自己在重複孟樵所彈的曲子: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眼淚終於慢慢地涌出了的眼眶,落在琴鍵上。
一星期以後,孟樵奉派出國了。
在孟樵出國的同時,宛和友嵐正流連在日月潭的湖山裡,度著他們的“月”。
日月潭雖然是臺灣最有名的名勝區,宛卻還是第一次來,只因爲段家並不是經濟環境很好的家庭,旅行對他們一向是十分奢侈而難得的。到了日月潭,他們住在涵碧樓,一住進那豪華的旅社,拉開窗簾,面對一窗的湖山,宛就驚奇而眩了。
“哦,友嵐,你不該花這麼多錢,這種旅館的價錢一定嚇死人!”
“別擔心錢
,好嗎?”友嵐從後,抱住了的腰,和一塊兒站在窗前,著外面的湖與山,“我們就浪費這一次,你知道,人一生只有一次月。哦……”他怔了怔,“我說錯了。”
“怎麼?”也微微一怔,“怎麼錯了?”
“我們會有許許多多的月!”他在耳邊低低地說,“我們要共同在這人生的路上走幾十年,這幾十年,將有數不清的月份,每個月,都是我們的月!等我們白髮蒼蒼的時候,我們還要在一起度月!”
回過頭來著他,眼清如水。
“說不定等到我年華老去,你就不再我了。”微笑地說。
“等著瞧吧!”他凝視,深沉地說,“時間總是一天一天都會過去的,現在我們覺得年老是好遙遠好遙遠的事,可是,總有一天,它也會來到眼前。到了那一天,你別忘了我今天所說的話,我們會度一輩子的月。”他吻了吻那小巧的鼻尖,“宛,”他聲說,看進的眼睛深去,“嫁給我,你會後悔嗎?”
定定地著他,用手環抱住他的脖子,用一吻代替了回答。可是,在這一吻中,有個影子卻像閃電般從腦海裡閃過去,不得不立刻轉開了頭,以逃避他敏銳的注視。
把一切行裝安頓好之後,他們走出了旅社,太很好,和煦而溫暖地照著大地。這正是杜鵑和玫瑰盛開的季節,教師會館的花園裡,一片奼紫嫣紅,花團錦簇。他們沒有開車,徒步走向湖邊,那些遊船立即兜了過來,開始招攬生意。遊船有兩種,一種是汽艇,一種是船孃用手槳搖的。友嵐看了一眼:
“坐哪一種船?”
“你說呢?”有意要測驗一下兩人的心意。
“手搖的!”
嫣然地笑了。
坐進了那種小小的、手搖的木船,船孃一撐篙,船離了岸,開始向湖中心去。友嵐和宛並肩坐著,他天,雲,太,山,湖水,最後,仍然把眼停駐在上。還是新娘子,但已放棄了那些綾羅綢緞和曳地長。簡單地穿著件紅襯衫和雪白的長,依然是一貫的作風,簡單而清爽。閃耀在的頭髮上,閃耀在的面頰上,閃耀在的瞳仁裡。自從的世揭開之後,上總有一揮之不去、擺不開的憂鬱。現在,上這種憂鬱是收斂了。或者,努力在振作自己,甚至僞裝自己,總之,他一時之間,無法從上找到憂鬱的影子……他的注視使驚覺了,回頭看他,臉頰紅紅的。
“你不看風景,瞪著我幹嗎?”半笑半嗔地。
“你比風景好看!”
“貧!”笑罵著。
“真的!”
“那我們來日月潭幹嗎?何不在家裡待著,你只要瞪著我看就夠了!”
“可是……”他用手抓抓頭,一副傻樣子,“那不行哪!”
“怎麼不行呢?”
“你是比風景好看,可是……可是,風景比我好看,我可以只看你就夠了,你不能只看我呀!”
忍不住笑了。
他凝神地看著,笑容收斂了。滿足地輕嘆了一聲,他地握住的手。
“知道嗎?宛?很久沒有看到你笑得這麼開朗,你應該常常笑,你不知道你的笑有多麼可!”
怔了怔,依稀彷彿,記憶裡有個聲音對說過:
“我從沒看過像你這麼笑的孩子!”
同一個聲音也說過:
“你真笑,你這樣一笑,我就想吻你!”
不笑了,再也笑不出了。不知怎的,一片淡淡的憂鬱,就浮上了的眉梢眼底。轉過頭去,避免面對友嵐,低下頭來,用手去撥弄那湖水。忽然間,愣了,呆呆地看著那湖水,也不。
“怎麼了?”友嵐不解地問,“湖水裡有什麼?”他也頭看著,“有魚嗎?有水草嗎?”
不是魚,不是水草,湖裡正清清楚楚地倒映著天上的雲彩。“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的心臟收了,痛楚了。
“嗨,宛!”友嵐詫異地著,“你到底在看什麼?水裡沒有東西呀!”
宛回過神來。
“是的,水裡沒有東西!”用手一撥,那些雲影全碎了,“我就是奇怪,水裡爲什麼沒有東西!”
友嵐失笑了。
“誰也不能知道,你腦袋裡在想些什麼!”他說。
暗暗一驚,悄眼看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話中有話,的臉上,已不由自主地發起燒來。
一個下午,他們環湖遊了一週。去了華島,也和山地姑娘合拍了照片。去了玄武寺,走上了幾百級石階。游完了“月”潭,也沒有放棄“日”潭。友嵐不能免俗,也帶著一架照相機,到給拍照。船到了日潭的一塊草地的岸邊上,忽然想上岸走走,他們上了岸。一片原始的、青翠的草原,完全未經開發的,草深及膝。不停地往裡深,友嵐著說:
“別走遠了,當心草裡有蛇!”
笑笑,任地往裡面走,然後,他們看到兩棟山地人的小茅屋,茅屋前,有兩隻水牛,正在自顧自地吃草,一個山地孩子,曬得像個小黑炭一樣,騎在一隻牛的背上,拿一片不知名的樹葉,捲起來當笛子吹。看到他們,那山地孩子睜大了眼睛,好奇地張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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