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容易的,狄君璞就找到了蕭雅棠的家,那是一棟簡陋的、兩層樓的木造房屋,樓下,開著一個小小的洋裁店,一個蓬鬆著頭髮的中年人,正在機前工作著,機旁邊,是個鐵製的模特兒,上面橫七豎八的披掛著一些料。他了進去,那人立即擡起頭來,狐疑的著他,問:“你找誰?”“一位蕭小姐,蕭雅棠小姐!”
“二樓!”那人說,不耐的指了指旁邊一個狹隘的樓梯,就又埋頭在機上了,那軋軋的機聲,充塞在整個房間裡。
既然並無意於通報,他只得自己拾級而上,到了上面,他發現是一間長長的屋子,被三夾板隔了三間,最前面的一間就算是客廳,裡面放著幾張簡單的藤椅,還有一個嬰兒用的搖籃。現在,正有一個在那客廳中逗弄著一個半歲左右的孩子。聽到他的聲音,那回過頭來,吃驚的問:“是誰?”“我姓狄,我找一位蕭雅棠小姐。”狄君璞說。
“我就是蕭雅棠。”那說,慌忙站起來,把孩子放進搖籃中。“請進來,你有什麼事嗎?”
狄君璞走了進去,他驚奇的看著這個蕭雅棠,一時間,竟眩得幾乎說不出話來。自從他搬到農莊來以後,見到了梁氏姐妹,他總覺得這姐妹二人必定是這小鎮市中數一數二的人。可是,現在他看到了蕭雅棠,這推翻了他的觀念。他再怎麼也不會想到,在這簡陋的小房子裡,竟藏著這樣炫目的一顆珍珠!穿著一件黃,一條咖啡的子,臉上沒有任何脂。雙眉鬢,明眸似水,那秀的鼻樑,那小小的、厚嘟嘟的、的脣。以及那好的材,細小的腰肢,渾都帶著那種自然的,毫不造作的,懾人的。狄君璞站在那兒,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
“我狄君璞,幾個月以前,我才搬到樑家的農莊裡來住,”他解釋著。“我聽說了那個墜崖的悲劇,剛剛我去看盧雲揚,他要我來看你。”他毫無系統的說,自己也覺得措辭得十分笨拙。的反應卻是激烈的,瞬息間,的臉已經死一樣的慘白了,那又大又黑的眼珠直直的著他,脣微微的抖著,看起來像個被迫害的幽魂。
“我不想談這些事,”很快的說:“你也沒有權利要我說什麼。”“當然,”狄君璞不安的說。“你可以拒絕我,蕭小姐。或者你也無法告訴我什麼,我抱歉來打擾你。”他著搖籃裡的嬰兒,那是個十分麗的小東西,現在正大睜著一對烏黑的眼珠,津津有味的啃著自己的小拳頭。“好漂亮的孩子!”他由衷的稱讚著:“是你的小妹妹嗎?”“是個小弟弟。”嘰咕著,低聲的。
“哦,對不起,”他轉過子。“我還是不打擾你好,如果你有時間,來農莊裡玩,好嗎?”
“我永不會走到那個地方去!”發狠的說。
他擡擡眉,不知該說什麼好。他開始往樓梯的方向走,這是一次完全不得要領的拜訪,他有些懊惱。可是,他才走到樓梯口,那卻忽然了一聲:“等一下,狄先生!”他站住了,回過頭來。蕭雅棠正著他,那眼睛是研究的,然後,寒霜解凍了,臉上浮起了一溫的悲涼。
“是雲揚要你來的嗎?”問。
“是的。”“那麼,你想知道些什麼呢?”
“哦,”他有份意外的驚喜,走回到客廳裡來,他說:“我想,你或者知道,那次悲劇是怎麼一回事。你知道嗎?”
呆了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說:“是的。”“是怎麼回事呢?”他迫切而驚奇的問。
看著他。“你是警方的人嗎?”問。
“當然不是,你可以放心,我只是以樑家朋友的立場,想知道事實的真相。”“你要知道真正的形嗎?”強調了“真正”兩個字。
“是的。”“那麼,”輕聲的,卻肯定的說:“殺了他!”“你怎麼知道?”他驚愕的問,著面前那張嚴肅的、麗的,而又奇異的充滿了悲涼的臉。
盯著他,沉默了好一會兒,那眼中放著異采,神是奇怪的。“我知道,”說,喃喃的。“一定會殺他,把他從懸崖上推下去,這是最簡單而生效的辦法!”
“但是,爲什麼,他,不是嗎?”
“也恨他!”“你怎麼知道?”他再一次問。
“因爲盧雲飛不是人,他是個魔鬼!”咬了咬牙,眼神更加悲涼,還有層難以掩飾的憤怒。“樑心虹是個有骨氣的人,我佩服,做了一件應該做的事!如果不殺掉他,我也會殺掉他的!”“怎麼!”他更愕然了。“你與他有什麼關係,你不是雲揚的朋友嗎?”“雲揚!”冷笑了一聲。“雲揚從頭到尾,心裡就只有一個樑心霞!我告訴你!”他搖搖頭。“我糊塗了!”他說。“雲飛告訴,我是雲揚的朋友,多荒謬的謊言!而也會相信!但是,我們誰不相信他呢?雲飛,”虛瞇起眼睛,長睫靜靜的掩著一對烏黑的大眼珠,沉重的呼吸使的膛起伏不已,的聲音驟然喑啞了,一種空虛的、蒼涼的、夢似的聲音,彷彿從什麼遙遠的深谷裡迴響而來。“我們誰能不信任雲飛呢?他可以制控我們的思想、意識,和一切!他要我們活,我們就活,他要我們死,我們就死!有時,我們明知他說的是謊話,卻寧願欺騙自己去信任他!哦,雲飛!”嘆息,忽然用手矇住了臉,無聲的,抑的啜泣起來。然後,放下了手,面頰上一片淚,的眼睛水盈盈的著狄君璞。“你滿足了嗎?狄先生?”幽幽的問:“你看到了我,一個被雲飛玩弄過又拋棄過的人,一個永遠生活在驚恐和患得患失中的人!雲飛曾是我的世界,但是……”的眼調向了窗外,好迷茫,好哀怨,好空的眼。“現在,他去了!沒有人再來搶他了!”
狄君璞吃驚的看著蕭雅棠,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後者已沉了一份虛無縹緲的、幻夢似的境界裡,固執的著窗外,不語也不。好半天,就這樣像木偶一般站著,眼裡一片淒涼的幽。然後,搖籃裡的孩子突然響亮的哭泣了起來,這驚了。迅速的轉過頭,從搖籃裡抱起了那嬰兒,的攬在懷中,搖撼他,拍他,呢呢喃喃的哄著他。重新看到了狄君璞,一層紅漾上了的面頰,的眼變得非常溫了。“對不起,狄先生,”倉卒的說。“我想我有點失態,請原諒我,並不是常有人來和我談雲飛,你知道。”
“是的。”他點點頭,凝視著。“我想我瞭解。”
孩子不哭了,仍然繼續拍著他。
“是雲揚要你來的嗎?”再一次問這問題。
“是的。”凝視他,這是他進來後的第一次,在深深的、研究的,打量著他。“那麼,你決不是警方的人員吧?那案子早已經結了,欄桿朽那樣子,誰都靠不住會失足的!”忽然又重複的問,而且前後矛盾的掩護起心虹來。
“我不是警方的人!”他再一次說,迎視著。這是個有思想、有教養、有風度的人呵!“我寫小說,筆名喬風。我住到農莊來,是想有個安靜的、寫作的環境!”
“喬風?”驚了。“你就是喬風嗎?我知道你!兩粒細沙的作者,是嗎?”又是兩粒細沙!他頭一次知道這本書有這麼多讀者。沒有等他答覆,蕭雅棠又接了下去:“你寫了兩粒細沙,事實上,這世界上豈止兩粒細沙呢?有無數無數的細沙呵!”嘆口氣,又說:“那麼,你追查這件事,是在收集小說資料嗎?”
“不盡然是。”他著,對有了更高的估價。“主要是想挽救……”“樑心虹?”
問。“是的,我在嘗試恢復的記憶。”
“何苦呢?”說:“如果我能患失憶癥,我會跪下來禱謝上蒼。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失去記憶的幸運,何必還要恢復?狄先生,你如果真想幫助,就幫助忘記這一切吧,否則,恢復記憶的第一件事,就是無邊無盡的痛苦!何苦呢?”
“但是,生活在黑暗裡,也不是快樂的事。假若這是一個膿瘡,我們應該給拔膿開刀,剜去毒瘡,讓它再長出新,雖然痛苦,卻是治的辦法。而不應該用一塊紗布,遮住毒瘡,就當作它本不存在。要知道這樣拖延,毒瘡會越長越大,蔓延到更多的地方。將來對的傷害反而更大。”
遲疑片刻。“或者,你也有道理。”說,在藤椅上坐了下來,示意讓他也坐,狄君璞這時才坐下了。把孩子抱在懷中,孩子已睡著了。低頭著那嬰兒白白的臉龐,低低的說:“既然這樣,我可以把我所知道的事告訴你。而且,既是雲揚讓你來,我也應該告訴你,這世界上,如果我還有一個尊敬而信任的人,那就是雲揚了。”擡起眼睛來,看著狄君璞。“雲揚和他哥哥完全不同,他是熱而耿直的,願上天保佑他!”狄君璞著,頗有一些的緒。又低下頭去,整理著孩子的襟,不再擡起眼睛來,很快的說:“我認識盧家兄弟已經有五六年了。我的家在臺中,我的父親是個木匠,我上面有兩個哥哥,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父親很窮,卻知道讀書的重要,他讓我們兄妹全讀了書,六年前,大哥到臺北來讀大學,把我也帶了來讀高中,因爲臺北的學校好,將來考大學容易,那時我只有十六歲。來臺北才兩個月,就認識了雲飛,他是大哥的同學。”頓了頓,再看了他一眼。“這就是我噩運的開始,這個盧雲飛,他征服了我,走了我的生命,再也和我分不開來。大哥責我爲婦,要把我送回家去,我逃走了,住到這個鎮上來,爲了靠近雲飛,可是,雲飛卻認識了樑心虹。”注視他。“你知道他的野心和哲學嗎?他一徑要征服這個世界,卻不想循正當的途徑。他告訴我:“‘雅棠,我要打上流社會,我要那個食品公司,我做給你看!’“於是,他在完軍訓後,就順利的打了樑家,得到了食品公司的工作,同時,他也開始對樑心虹全力進攻了。我了什麼呢?幕後的人,黑市的人!
但他常擁著我,要我稍安毋躁,說他真真正正是著我的,樑心虹只是他進之階而已。他向我指天誓日,說一旦得到了金錢和權勢,必定娶我爲妻,他常說得聲淚俱下。哦,我相信他,我百分之百的相信他,相信他是爲了我要闖一個天下,爲了要給我一個安定舒適的生活,和麗高貴的家!但我求他不要玩火,不要欺騙那個孩子,我說我甘願跟他吃苦,甘願陪他討飯,但他捉住我說:“‘別傻!雅棠,你這樣一個人,是該穿綾羅錦緞,吃果茶漿的!我你,雅棠,我不忍讓你跟著我苦!求你允許我爲你努力吧!我要你生活得像個皇后,你必須給我機會!因爲我那麼那麼你!至於你責備我用欺騙的手段,你錯了,雅棠,這世界就是一個大的騙局,誰不在欺騙呢?’“好吧!我屈服了。擔憂的,痛苦的,驚懼的等待著他。每天我等在他家裡,撿拾一些他和心虹親熱之後的餘暇。你能瞭解那份痛苦嗎?有時心虹來找他,我還必須躲在一邊,扮演雲揚的人,這樣的日子,我一直過了兩三年之久。這之中,真正同我的,只有雲揚,他也曾和雲飛起過許多次的衝突,責備雲飛所有的行爲!但是,雲飛是我行我素的,沒有人管得了他,也沒有人駕馭得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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