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璇已經走投無路了。在那個時代,要除掉肚子裡的孩子,實在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好不容易,輾轉又輾轉地,從陸嫂的朋友,一個洗婦那兒,弄到了一個地址。於是,這晚,單槍匹馬,帶著二十塊現大洋,帶著堅定的決心和無比的勇氣,在一個小黑巷子裡,找到了那個地址。敲開門,那產婆一見白花花的大洋,再看年紀輕輕的子璇,就什麼都明白了。四顧無人,忙忙地關了門,把拉進了小屋。
小房間裡暗溼,一藥水味和黴味撲鼻而來,子璇就覺得頭暈目眩了。產婆讓躺上了牀,先幫檢查,手指在肚子上東,西,一副“專家”的樣子。
“幾個月了?”產婆問。
“大……大概三個月。”囁嚅著。
“我看不止囉!”產婆說,“孩子都大的了,起碼有四個月了!你今天是到貴人了,換了任何人都不敢幫你拿,這麼大的孩子,手啊腳啊都長好了,已經是個形的小娃娃了……”
產婆說著,開始去清理工,鉗子剪刀在盂盆裡丟來丟去,一陣鏗鏗鏘鏘,金屬相撞的刺耳的聲音。子璇聽著,不自地起了渾的皮疙瘩。把手在肚子上,想著產婆說的,“手啊腳啊都長好了,已經是個形的小娃娃了……”似乎到孩子的小手,隔著那層肚皮,在探索著的手,在試著和相握。驚著,渾通過一道電流似的刺痛,一直痛到心深。
“你要怎麼做?”問產婆。
“以前都是吃藥,可是吃藥靠不住,吃了半天,孩子還是下不來。現在我用刮的,是醫生教給我的洋方法,快得很,刮過就沒事了……”
“刮的?你是說,你把他‘割’掉?”
“是啊!”
“那,”急急地,衝口而出,“他會不會痛?”
“你忍著點,總有點痛,忍忍就過去了!”
“我不是說我,”激了起來,“我是問‘他’,孩子,孩子現在有沒有覺,會不會痛?”
產婆愣住了,張大眼睛說:
“那我怎麼知道啊!”
“你說他已經都長好了!你去割他的小手小腳,他怎麼不會痛?”更加激,全慄,想著腹的那個孩子,想著那弱的小手小腳。倉皇地跳下牀來,一頭一臉的冷汗,滿眼的悽惶和心痛:“不行不行!你不能割我的孩子,他會痛!他一定會痛!我不要他痛!”
“你到底要不要做?”產婆喊著,“躺好!躺好!”
子璇把產婆用力一推,產婆一個站不穩,跌坐下去,帶翻了小茶幾,鉗子刀子盆子落了一地。
“他是我的孩子!我不能用刀去割他……”子璇哭著喊,奪門而逃。“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子璇逃出了那間小屋,倉皇地拔腳狂奔,好像那些刀子鉗子都在追著。對這兒的地勢原不悉,四周又都漆漆黑黑,連盞路燈都沒有。跑著跑著,一面不住回頭張。忽然打另一個巷子裡,走出一個挑著木桶的小販,小販一聲驚呼,來不及躲避,兩人就撞了個正著。子璇慘一聲,摔倒於地,木桶“撲通撲通”滾落下來,好幾個都砸在肚子上。痛得天旋地轉,汗淚齊下,用手捧著肚子,昏地、痛楚地狂喊:
“不!不!不!孩子!不可以這樣……孩子,我要你,我要你了……求求你不要離開我!不要不要……”
喊完,就暈過去了。
當醫院通知子默的時候,剛好一奇三怪都在,大家聽說子璇在醫院急救室,全都嚇傻了。弄不清楚子璇到底怎樣了。跳上了馬車,大夥兒就全趕到了醫院。
子璇已經從急救室裡推出來了,臉蒼白,形容憔悴,髮零,眼神焦灼。醫生跟在病牀後面,對子默等人安地說:
“我已經給打了安胎針!這一跤摔得真是危險!不過,這並不是表示胎兒已經保住了,還要住幾天醫院,觀察觀察,如果不流產,纔算安全過關!現在,趕快去辦住院手續吧!”
子默目瞪口呆,驚愕無比地去看子璇。子璇在枕上掉著淚,神悽惶,用充滿歉疚、充滿悔恨、充滿自責、充滿哀求的語氣說:
“哥,我錯了!我知道我錯了!孩子是老天賜給我的,我要他!我真的要他了!幫助我,請你幫助我,求求醫生幫我保住他!我不能失去他……不能失去他……”哭了起來。
“鎮定一點!勇敢一點!”醫生拍拍,“孩子還在,沒有掉,只要你肯好好休養,不要再摔跤……我們會盡全力,保住你的孩子!”
子默仍然怔著,太吃驚了,太意外了。瞪著子璇那張衰弱蒼白的臉,他心中絞痛,這樣
的子璇,實在太陌生了!他還來不及表示什麼。鍾舒奇已經像大夢初覺般,又驚又喜地開了口:
“子璇,你懷孕了?你懷孕了?”他撲上前去,握著子璇的手,掉頭看子默,“子默,這是好消息,是不是?你放心,一切我都會負責的!”
子默更加傻住了,那三怪也傻住了,彼此看來看去,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第二天,谷玉農就趕到了醫院裡。
子璇住的是特等病房,有兩間,外面是會客室,裡面是臥室,玉農衝進會客室的時候,子默和鍾舒奇都在。
“子璇呢?子璇……”他往臥室就衝。
“你不要去吵!”鍾舒奇一把擋住了他,“現在需要好好靜養!”
“懷孕了!”玉農興地大著,“我聽致文說懷孕了!我要見呀!”
鍾舒奇面一正,誠懇地說:
“對!懷孕了!所以我們很快就要結婚了!請你以一個‘朋友’的立場來祝福我們吧!”
“什麼?”谷玉農暴跳了起來,“孩子是我的,你跟結什麼婚?我是的丈夫,什麼‘朋友的立場’!”
“孩子是你的?”鍾舒奇氣得臉發青,“你做夢嗎?你跟的婚姻關係早就結束了!這也是我要跟你特別強調的!你和離的婚是絕對算數的!你們之間的事,已經統統都過去了!你以後不要不就心來,說什麼丈夫老婆的了!我是孩子的爹,這點纔是最重要的,懂了嗎?”
谷玉農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鍾舒奇看,越看就越生氣,越看就越火大:
“原來,你這個狗東西!居然敢佔子璇的便宜!你混蛋!”他揪住了舒奇的服,想要揍他,“你怎麼可以乘人之危!你卑鄙!”
“你無賴!”鍾舒奇也吼了起來,“結了婚不好好珍惜,離了婚又死不認賬!連我和子璇的孩子你都要來搶!”
“什麼搶?本來就是我的!”
兩個人劍拔弩張,眼看就要打起來。子默實在看不下去了,往兩個人中間一站,力地格開兩個人,他又生氣又失地嚷著:
“你們兩個夠了沒有?這兒好歹是醫院,吵出去給人聽了,像話還是不像話?住口!都給我住口!”
谷玉農和鍾舒奇雖然被扯開了,兩人仍然彼此惡狠狠地瞪著對方,拳掌,咬牙切齒,似乎都恨不得要把對方吞進肚子裡去。子默把兩個人都往門外推去:
“你們先走!誰都不許再吵!這件事,只有子璇說了纔算數!我要先問問清楚!”
“我也要去問!”谷玉農說。不肯走。
“我也要去問!”鍾舒奇說。也不肯走。
“你們誰都不許去問!”子默氣瘋了,“好好,你們在這兒等著,我去問!”
子默進到病房,看見子璇靠在牀上的枕頭堆裡,對著窗外默默地出神,顯然,外面的一番爭執,全聽到了。臉上有種孤傲的冷漠,好像外面的爭執,與毫無關係似的。的臉依舊蒼白,眼神卻很深邃。
“你聽到了嗎?”子默強抑著怒氣,問,“子璇,你怎麼弄到這個地步?孩子到底是誰的?你說!”
抿著,半晌,才說:
“不知道!”
“不知道?”子默真想給一個耳,又強行抑住了。“你墮落了!你這樣不惜自己,你真讓我太失了!你以爲這就是開放?就是前衛嗎?你如此不自,你別人怎麼你?”
子璇震了一下,臉更加蒼白了。
“孩子……不是他們的!”輕聲說。
“那麼,”子默走過去,抓住了的肩膀,強迫面對著自己,低聲問,“是梅若鴻的?你告訴了他沒有?他不承認嗎?他不要嗎?你說話呀……說話呀……”
的眼神更加深邃了,像海一般,深不見底。
“孩子……不是任何人的,他是我的!是我一個人的!我沒有要任何人對他負責任!我自己會對他負責任!”
子默深深地看著子璇,他懂了,就算他是白癡,他也知道誰是孩子的父親了!他放開了子璇,走出房間。客廳裡,谷玉農和鍾舒奇攔了過來,用充滿希的眼著他,急急地追問著:
“怎麼說?怎麼說?”
“說——”他咬了咬牙,擡頭看著兩個人,“孩子是一個人的,不要你們任何一個來負責!”他吸了口氣,又難過、又傷。頓了頓,才懇切地對兩人再說:“假若你們兩個都,在這個時刻,就不要再去追問,再去折磨,讓好好休息,等休息夠了,好了,我們再來研究這事要怎麼辦。現在,你們看在我的面子上,看在子璇那衰弱的況下,不要再
爭執,不要再吵鬧了!”
谷玉農和鍾舒奇都納悶著,困著,也都若有所失。彼此再互看了一眼,就都像泄了氣的皮球般癱下去了,無力再爭執什麼了。
這天下午,子默到了水雲間。
若鴻和芊芊,正忙著把裝好框的畫,做最後的整理。畫展只剩下三天,就要舉行了。還有好多事沒有辦,兩人都忙得團團轉。當子默出現的時候,若鴻在震驚之餘,立即就熱洋溢了。他興地喊:
“子默!你知道我要開畫展的事了,是嗎?你肯來看我,就是給我最大的鼓勵了!這表示,你對我前嫌盡釋了!是不是?”
子默強著怒火,看了芊芊一眼,走到若鴻面前。
“走!我有話要問你!我們出去談!”
若鴻一怔,看到子默滿臉寒霜,他的熱被撲滅了,笑容一收,他僵了僵說:
“那……你就問吧!”
子默再看芊芊一眼。心中依然爲芊芊而痛楚著,臉更難看了。芊芊覺得不太對勁,對子默怯怯地回了一瞥,急促而不安地說:
“子默,你要我回避是嗎?”
“你要問就問呀!不必忌諱芊芊!”若鴻見子默和芊芊看來看去,心裡頗不是滋味。“我跟芊芊之間,沒有!”
子默震了,更是怒火中燒,一發而不可止。
“好!很好!沒有!那麼我就當了的面談吧!子璇懷孕了!你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你預備怎麼辦?”
“當”的一聲,芊芊手中的一個釘錘,掉到一張畫框上,把玻璃打得碎。若鴻一驚,急忙對芊芊吼:
“當心我的畫!”
子默一把揪住了若鴻的襟,把他推得抵在牆上,他瞪著若鴻,眼中幾乎噴出火來。咬牙切齒地,他不相信地問:
“我告訴你子璇懷孕了,而你只關心你的畫?”
若鴻心慌意地看著子默,腦中紊極了。
“子璇懷孕了?啊?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子默怒吼著,“我就是要來問你,是怎麼回事!你這個敢做不敢當的僞君子!你這個小人!你這個不負責任的混蛋!我恨不得一刀把你殺了……”
芊芊的心,驀然間被撕扯了碎片。張大眼睛,痛楚地看著若鴻,什麼都明白了。
“原來,那天子璇來,就是要告訴你……但沒有機會開口,原來……是這樣……”
“子璇來過?”子默更加肯定了。“子璇果真來過?你不過問、不幫忙,讓一個人走投無路……害又摔跤、又住院!你還有一點點人心嗎?”
“我不知道啊!”若鴻痛苦地說,“什麼都沒說,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啊……怎麼摔跤、怎麼住院,傷了嗎?”
“如果你想知道孩子是不是掉了,讓我坦白告訴你,沒有掉!孩子命大,會來到這個人間,向你討債……”
芊芊眼淚撲簌簌一掉,痛喊著說:
“若鴻!不要讓我輕視你!孩子是你的,你就不能賴呀!否則,你要子璇怎麼辦?你跟子璇,已經好到這個地步,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我真後悔呀!”
芊芊喊完,就哭著跑掉了。
“芊芊!芊芊!”若鴻著急地大喊,但,子默揪著他的襟,他無法彈。
“你敢去!”子默把他再一推,推在牆上。“這個節骨眼了,你還敢撇下子璇追芊芊去?”
“子默!”若鴻迎視著子默那燃燒般的視線,“我無可奈何啊!我現在只能忠於一份,一個人!我無法使兩個人都幸福快樂,我已經爲了芊芊而傷害了子璇,現在你要我再爲子璇而傷害芊芊嗎?即使我願意爲了那個孩子而娶子璇,你認爲,這不是對子璇的侮辱嗎?”
“你……你……”子默被他的話堵住了口,一時間,竟答不出話來。心裡的怒火,更是如火燎原般地燃燒起來。他忍無可忍,就一拳對他揮了過去。
若鴻被這一拳,打得踉蹌後退,摔倒在地上,一屁就坐在一幅剛裝好框的畫上面。
“畫!我的畫!”若鴻不自地著,彈起了子。
子默瞪大了眼,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到現在,你的眼中、心中,還是隻有你的畫!哼!我真是看了你!你這麼自私,怎麼值得如此好的兩個人,爲你付出?”
“子默,我保證,等我忙完了畫展……”若鴻焦頭爛額,狼狽不堪地說,“我會來解決這件事……”
“不必了!”子默大聲說。走過去,對著一張畫,狠狠地踹了一腳。“畫展?畫展?祝你的畫展,空前功!”
他掉轉頭,大踏步地衝出了房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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