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秦州往甘谷城的路可不好走。”普修寺的廂房中,韓千六在燈下搖頭嘆氣,“黃大瘤死了,李癩子服,本以爲再沒事了,怎麼還被攤到這樁差事。唉……”
“誰讓孩兒得罪了縣尹。”韓岡也是苦笑,“自來做都是瞞上不瞞下,都生怕事捅到上面,妨了自家升發財的路。但軍庫一案被州里截了去,死的、辦的都是紀縣中的人。縣尹因此吃了不排頭,不得一個失察之罪,當然看孩兒不順眼。”
“這……這……”韓千六給驚到了,已是初冬的天氣,頭臉上卻騰地冒出豆大的冷汗直往下流。黃德用區區一個班頭就害得韓家差點翻不了。現在黃德用死了,但陳舉還在,卻又得罪了知縣,他舌頭嚇得直打結:“這……這可怎生是好?!”
“爹爹不用擔心。”韓岡安著,“孩兒現今與吳節判好,若有什麼事,他總會幫忙擔待著。縣尹如今也不過是出口閒氣,不會做得太過。左右就是一趟押運,避是避不過的,先走著看罷。”
韓岡這話是說給韓千六聽的,實際上他面臨的況要危險得多。紀知縣不會要他的命,但陳舉可是要的。他在公堂上沒能如願,後續手段當是一招招的接著殺過來。而從這幾天來跟吳衍的接來看,韓岡知道,雄武軍節度判絕不會正面與陳舉過不去的。
做的都是怕麻煩,能一件事就是一件事。他能爲韓岡移文紀縣,是他看著韓岡順眼,能幫就順便幫一手,但如果幫不了,那也就攤攤手,連句抱歉都不用說的。
不過韓岡本來就不是把希寄託給別人的子。他對吳衍的要求也不多,請他隨便找個理由,遣幾個可信之人假借去甘谷城送信的名義與韓岡他同行,算是隨行護衛,應該不問題。再多的,韓岡自信憑自己就能解決。
陳舉的勢力在而不在外,秦州城中他深固,可出了州城,陳舉能用的手段就只剩下幾個選擇,要防備起來也容易了許多,就是怕陳舉害他不,轉去找父母和小丫頭出氣。
“別說這個了。”韓岡不想再在知縣和陳舉的話題上說太多,省得他走後父母和小丫頭擔心,他問韓千六道:“去年楊太尉修甘谷城。爹爹你也是應役的,從秦州到甘谷,哪段路平,哪段路險,應該有個數罷?”
韓岡裡的楊太尉,大名喚作楊文廣,是當年威震雲中的楊業楊無敵的親孫,力克契丹的楊延昭楊六郎的兒子。韓岡不論前生今世,都是對這幾個名字耳能詳。
楊文廣爲將有勇有謀,不輸父祖之風。如今已年近六旬,仍拼殺在對抗西夏的第一線上。他曾參加過平定儂智高的戰役,當主帥狄青北返後,以邕州知州的份鎮守廣西邊境。在現如今的大宋諸多武臣中,楊文廣算是碩果僅存的名將。
去年修築甘谷城的時候,楊文廣是秦路兵馬副總管——總管則慣例是由爲文臣的秦州知州、秦路經略安使兼任——現在他正擔任涇州知州,抵抗著西夏人的進攻。
當時爲了能在西夏人反應過來之前,將在戰略要地的甘谷城——當時還做篳篥城——築好,秦州的六個縣幾乎是全民員。秦經略司一口氣從秦州調集了七八萬民夫參加,韓岡的大哥去了甘谷城工地夯土,而韓千六也被急徵召起來運送糧草。
“去年爲了給甘谷城運糧,你爹俺從秦州到甘谷,再從甘谷到秦州,來回跑了整六趟。說起來,那條路真是再也不過了。”韓千六嘆了口氣,慨萬千,“那條路啊,可不好走!”
韓岡點了點頭,雖然甘谷城就在秦州州城的西北面,直線距離只有五六十里,但由於兩城之間隔了一重高聳分水嶺,一個在藉水河谷,一個在渭水河谷。這個時代可沒有什麼隧道或是穿山公路。想從秦州城運輜重去甘谷,必須先向東,沿著藉水走到隴城縣【今天水市麥積區】,那裡是藉水與渭水的合流。
藉水與渭水雖然都是東西向,不過北面的渭水更近於西北——東南走向,與由正西向正東流淌的藉水有個不大的夾角。韓岡押運的這批軍資便是要在隴城縣由藉水河谷拐個大彎,轉到渭水河谷,再從渭水上溯,改往西北方向去。一路要經過三寨、夕鎮、伏羌城、安遠寨,最後才能抵達目的地甘谷城。
“本就是要繞個大圈子,多走上百十里地。”韓岡對秦州到甘谷的這條路,瞭解得就這麼多,“而且渭水和藉水都不是一條直線,河道在山間曲折多變,看起來近,走起來卻遠得很。”
“所以說不好走啊!山路又長又窄,又是彎彎繞繞,不過隔著一重山,竟是要走上四程路。”韓千六用手指在茶盞中佔了點水,直接在桌面上畫起路線圖來,“從州城到隴城,這是第一程……”
一程就是一天行程,韓岡打斷韓千六的話,問道:“不過才三十里地,秦州到隴城的道修得又好,怎的這就算是一程了?”
韓千六笑道:“三哥兒你不知道,從隴城往三寨【今天水渭南鎮】的第二程這小六十里地太難走了,都是在山夾裡,沒得地歇腳。所以到隴城後須先歇上一夜,第二天四更天不到就得上路,一鼓作氣到臨夜時才能趕到三寨。”
韓岡點頭教,心知這一路陳舉若有什麼安排,應該先出現在第二天,如果第二天沒有出現,那便會出現在第三天。“那第三程就是從三寨到夕鎮【今天水新鄉】嘍?”
“哪得那麼好事?!才二十里地出頭怎麼歇?還是四更天上路,巳時前能在夕上鎮歇個半刻,再急腳趕過裴峽去,大約酉時能伏羌城【今天水甘谷縣城】歇息。”
韓岡再點頭,又把裴峽兩個字記在了心底。
韓千六看著韓岡老實聽教,興致一下變得極高,更是說得口沫橫飛:“伏羌城那是甘谷水【今散渡河】匯渭水的地方,這第四程便是沿著甘谷水向北去,三十里到安遠寨【今安遠鄉】,再三十里方纔到甘谷城。楊太尉在大甘谷口修得這座城,把整個甘谷都括了進來,說也有數千頃的上等良田。甘谷本是篳篥族世代所居,甘谷城剛修的時候也還篳篥城。不過十幾年前他們給黨項人走了,換了心波三族來佔著。現在甘谷有一半的地是他們的,還有一半他們也想貪掉。聽說如今正鬧著呢,三哥兒你通過甘谷的時候,說不定還會到些麻煩。”
對於北上甘谷的路線,韓岡大上已經瞭解了差不多,現在又從有過親經歷的韓千六印證了一番,幾個可能有危險的地方他都會做好防備,如果吳衍派來的人得力,保著自己安全抵達甘谷不問題,即便不得力,他當日就在軍庫找到了一些有用的東西,足以應對一些危急狀況。等到安然抵達甘谷城,他有的是辦法出頭。
對於報的蒐集,韓岡也許還不如秦州城中慣談著家長裡短的婦人,但對相關報的整理、分析、推斷,這些在後世就算在商業活上也是必不可的手段,在此時的報活中,依然是塊因有人涉獵而缺乏系統的空白。
這些天來,韓岡對有關陳舉的報著力打探了不,排除掉了一些明顯誇張扭曲的信息,陳舉所擁有的明面上的實力,韓岡大上都已經有所瞭解。而既然看到了冰山出海面的部分,那藏在水下的影也逃不過明眼人的追究底。
陳家的田產遍佈秦路的五州一軍,其能用的人力,至在秦是個驚人的數字。而秦州城中的幾家市口優良的出售吐蕃特產的商鋪,以及面向蕃部的大型商號,證明陳舉必要時還能用蕃人的力量。與京中的聯繫,在各城寨中的人脈,通過對陳舉擺在明的實力的解析,他所能用的手段韓岡可以做到心中有數,現在他唯一擔心的,就是父母和韓雲孃的安危。
“爹爹!”燈火在韓岡臉上投下的影中滿載著憂心,連一貫銳利的雙眉也變得糾結起來,“孩兒這一去,陳舉必然有花招要使。孩兒倒不懼他的齷齪手段,就是擔心你和娘會有什麼不測。舅舅如今在翔軍中,陳舉手再長也不到那裡,不如你和娘帶著雲娘去投舅舅一陣子,等孩兒把這裡的事理好,你們再回來。”
“三哥兒你孤一人對付陳舉,可有多把握?”
韓岡展笑道:“爹,你也看到黃大瘤的下場了。陳舉勢力雖大,在孩兒眼裡也並非無懈可擊。只要沒有後顧之憂,孩兒有的是手段應對。”
“好!”韓千六沒多考慮就點頭答應了下來,李癩子和黃大瘤的結局,給了他很大的信心,也知道自己留在秦州只會給兒子添,“俺回去跟你娘說一聲,去你舅舅那裡避一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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