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硯，陸時硯。”

聽著這樣的吳儂語，陸宴下意識地捂住口。

恍惚之際，一陣寒風呼嘯而過，頭上傳來了“吱呀吱呀”的聲響，百香閣的牌匾竟直愣愣地砸了下來。

沈甄眼疾手快，兩步上前，手拉過了陸宴的手腕，“大人小心。”

二人堪堪側過子，隻聽那匾額“咣”的一聲響，橫在了地上。

房簷之上，積雪紛飛。

陸宴被這巨大的靜勾回了魂，眼前也跟著恢複了清明。

他低頭看了看落在他手腕那幾纖細白的手指，子不由一僵，抬手便甩開了的。

沈甄先是一愣，雙頰倏然湧上一緋紅，整個人都變得侷促不安起來。

既想開口解釋自己隻是出於好心，並無意冒犯，但又怕解釋多了會更加尷尬，遂隻得作罷。

思及禮數，沈甄咬了咬角，欠朝男人行禮，低聲開了口，“多謝大人方纔出手相助。”

陸宴前的疼痛還未散去，聽見的聲音，不由擰起眉頭，心口更疼。

他調整了一下呼吸，回道：“姑娘不必道謝，此乃本分之事。”

說罷，他又下意識地蹭了一下手腕，不偏不倚，就是沈甄剛剛過的地方。

沈甄低著頭，自然是看清楚了他的作。

這樣的作一出，沈甄臉上的紅暈瞬間蔓到了耳子，誠然不是害了，而是從小到大，就冇被彆人這樣嫌棄過。

張了張口冇出聲，終究是把想說的話傾數嚥了回去。

他們隻是萍水相逢，日後亦不會再見。是否招了嫌，著實不重要。

須臾過後，陸宴帶著侍衛轉離去，沈甄也同清溪進了屋。

——

黃昏的漸漸濃烈，紅霞漫天。

鎮國公府的管家看著陸宴散值歸來，忙躬向他問安。

陸宴頷首迴應，低聲吩咐了幾句後，便大步流星地繞過長廊，進了肅寧堂。

他坐在書案前，看著自己被攥過的手腕，再一同回想起方纔如夢境般的畫麵，眸中的神，就如同大海般幽深。

他雖然不斷勸說自己這不過就是個巧合罷了。

可那白的晃人的皮，鎖骨之上的人痣，以及纏綿時滾燙的溫度，以及近來日日折磨著他的心疾，皆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這時，屋的香爐升起了嫋嫋的煙霧，一人的香氣在周遭氤氳開來。

像極了指尖的味道。

短暫過後，他忽然自嘲一笑。

是。他承認，沈家那個落魄的三姑娘，容貌確實不俗，可這世上姿出眾的子多了去了，他總不至於，因為更為人些，就在青天白日下，生了那樣的心思吧。

能讓自己那樣癡迷，頭都捨不得抬一下？

陸宴思忖良久，仍是毫無頭緒。

他凡事隻講究證據，實在不喜分析這些子虛烏有的東西。

最終，他把這段旖旎的夢境，全部歸結了——近來連連坐堂，勞累過度導致，亦或是年方剛，火氣略重。

這般想著，他起去了淨室，返回之時，天已經徹底暗了。

燭一滅，迎來了漫漫的長夜……

未想，他再度了夢。

他緩緩睜開了眼，發現自己置於鎮國公府的長廊之上。

夜晚的月混沌烏沉，讓本就抑著的鎮國公府，有多了一道不明的淒哀之。

他向左看去。

長廊的儘頭，楊宗抬手提著一位男子的襟，摁其到了牆上，怒道：“白道年，你不是神醫嗎？即是神醫，那為何世子爺的病會治不好？”

男子連連擺手，“世子於我有恩，若是能救，我豈會不救？可世子爺當年的並非隻有箭傷，真正致命的，是那箭上的毒！我在西域生活多年，認得那是西域皇室纔有的一種名為‘爻’的蠱毒，爻毒時，不會有任何異常，可待三年之後，會瞬間吸乾人的骨，奪人命。”

聽了這話，楊宗抖道：“當真無解嗎？”

男子點了點頭，“即便這世上有解藥，那也來不及了，三年的時間，爻毒早已沁到的每一寸，當真已是……迴天乏。”

楊宗聽後，雙手抵額，整個人蹲了下去，痛苦之溢於言表。

陸宴並未聽懂他們的話，他皺眉向前，想著找楊宗問詢一番。

什麼箭傷。

他本不曾過箭傷。

可剛一抬腳，他整個人一沉，畫麵也隨之一轉。

肅寧堂的室煙霧繚繞，飄散著一刺鼻的藥味兒，他揮了揮手，待看清楚後，立馬瞪圓了眼睛。

他竟然看著自己，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之上，雙眸渾濁，麵蒼白，發間佈滿了銀，似老了十歲一般。

他快步上前，定睛一看，居然發現他的手中，輕握著一個素白的香囊。

香囊之上，繡著一個小小的字——甄。

看著這個字，陸宴想到了些什麼，突然覺五雷轟頂。

楊宗毫不顧往日的規矩，跪在床前，哽咽道：“雖然世子爺從不與人說，但屬下心裡知道，世子爺的這一箭，其實是為了沈姑娘。”

陸宴發出了劇烈的咳嗽聲，“此事，往後莫要再提。”

楊宗了一下眼淚，繼續道：“既然世子爺這三年來，從未忘記過沈姑娘，那為何不把留給您的信看了。”

話音一落，床上的人便笑了。

陸宴彷彿聽到了他的心聲：若是寫了他想看的，那他一早便會看了。他最是瞭解，怎會不知會寫些什麼？

可訣彆之詞，向來都是誅心之痛。

心裡裝得既然是彆人，他也狠的下心放走。

隻是他退敗至此，實在不想再看見一句——若有來生。

在他陸宴的眼裡，人隻有這一世，並無來生，所謂來生，不過是空口無憑的承諾罷了……都是不作數的。

垂垂闔眼之前，他極為短暫地回憶了一下自己的一生。

他憶起了祖母溫熱的掌心；憶起了父母的諄諄教導；憶起了弱冠之年金榜題名時；也憶起了那簡陋的房花燭夜……

二十七載，雖短，也長。

當視線漸漸模糊，他嘶啞地開了口，“等我走後，你把我在府裡的東西都扔到，彆我阿孃看見。”

“至於那封信……由你置，怎樣都好，唯獨不準燒。”

他怕黃泉路上，見字如麵，又是摧心肝的折磨。

……

鎮國公府掛起了素白幔紗的那日，正值深秋。

他眼看著，他的母親，那個心高氣傲的靖安長公主，跪坐在百安堂的中央，絕地佝僂著，掩麵而泣。

他的父親扶起母親，低聲道：“宴哥兒這一箭，是救駕之功，到底是榮……”

看到這兒，陸宴已經覺周圍的空氣越發稀薄，口的疼痛也逐漸強烈，不止是口，他的五臟六腑，都開始痛。

他什麼都聽不見了。

眼前的一切驟然消失，床榻上的陸宴像是窒息之人又被灌了空氣一般，猛然坐起，大口大口地呼吸著。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抖的雙手，頭一次會到了何為慌張失措。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去回想著剛剛腦海中的一幕幕。

神醫白道年？

箭傷、爻毒、西域、信、靈堂、救駕……

在眾多的回憶裡，他捕捉到了一個細節，那素白的香囊，上麵繡著一個“甄”字。

思及此，他不嗤笑出聲。

即便是夢，也不該這樣荒誕。

且不說他為何會中毒，又為何會將近而立之年無妻無子，但有一點，他絕不相信，自己會在那樣低微地思念著一個人。

這不是荒唐，又是什麼呢？

可他一邊否認著方纔夢中的一切，一邊又忍不住背脊發涼。

因為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去年年初，有個道士在路上被人追殺，正好上他外出辦案，順手便救了他。

誰知這道士不但不知恩，還非拉著他的手說，他與前世的姻緣未斷，早晚會夢見舊人的。

說的倒是玄乎，可惜他完全不信這些鬼神之說，他隻相信擺在眼前的證據。

——

他坐在窗前，久久未。

時，外麵飄起了細細的飛雪，他轉了轉自己手上的白玉扳指，忽然察覺，這一幕幕詭異的畫麵，均是出現在那日去了西市，見了之後。

思及此，他徹底大悟。

是有問題。

是百香閣裡的香有問題。

那日香撒了一地，他極有可能是吸了一些能致人迷幻的藥。

愈發確定後，他不願再等，立馬換上了服，喚來楊宗，“去找兩個大夫來。”

楊宗不明所以，忙問，“世子爺可是子有什麼不適？”

陸宴眉宇微蹙，沉聲道：“我要出門查案。”

楊宗看自家主子神沉重，以為是出了什麼大事，也不敢再多問，忙在坊間找了三名大夫。

辰時三刻的時候，陸宴帶著一行人，穿過了集市，再度來到了百香閣門前。

百香閣的匾額已經修好，掛了上去。

陸宴凝著屋裡那位低眉順目、看著人畜無害，正挑起手指打著算盤的子，一莫名的火竄上了心頭。

待會兒若是他查出來這屋子裡有些什麼不該有的，他便親自著回衙門，嚴刑審問。

與此同時，沈甄也覺到瞭如芒刺背，撥弄著算盤的手驟然停止，緩緩向外看去。

這一看，這小手立馬嚇得握了拳。

那個男人，竟在不遠，用一雙如同鷹隼那樣不聲的目，死死地盯著。

四目再度彙，陸宴沉著嗓子對著一旁的幾個大夫說，“查，一瓶都不能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