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雲侯府被家查封後，沈甄等人便搬到了位於長安城最南邊的昭行坊，那邊住的多是些白丁俗客，已算得上是地租最便宜的地方。

沈甄回家的時候，沈泓正端著碗在喝藥。

安嬤嬤一邊著他的背，一邊道：“誒呦我的小祖宗啊，咱也不著急，你慢點、慢點。”

沈泓了，一抬眼，眼裡立馬放出了芒，“三姐姐回來了！”

走上前去，憐惜地了沈泓的髮梢。

沈泓自聰慧，卻生來弱多病，每每到了冬日，就會變一個小藥罐子，早中晚頓頓不落，就差把藥當飯吃了。

沈甄抬手了他消瘦的小臉，道：“喝了藥，就蓋上被多睡會兒。”們所在的鹿院仄狹小，一共隻有兩間屋子，也不隔音，自打了秋，幾乎每日夜裡都能聽見斷斷續續的、微弱的咳嗽聲。

即便是閉上眼睛，也能想象出沈泓躬著子，兩隻小手捂住的模樣。

思及此，沈甄替他蓋上被褥，聲道：“睡吧。”

沈泓向來將他這三姐姐的話奉為圭臬，立馬閉上了眼睛，可孩子終究是孩子，裝睡的道行實在是淺薄，他眼皮，長長的睫似蝴蝶翅膀一般地抖著不停。

沈甄一眼識破，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語氣就像是多年前的某一天，長姐對一般，“我等你睡著了再走，不急的。”

聞言，沈泓眉頭一鬆，翻攥住了沈甄的一手指頭，

待沈泓睡去，傳出了弱弱的呼吸聲，安嬤嬤了沈甄的手心，“姑娘隨奴婢來。”

——

進了隔壁的屋子，安嬤嬤拿出了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緩緩道：“這是今日晌午的時候，大姑娘人送過來的，姑娘看看吧。”

沈甄接過，緩緩打開，旋即，周的都似凝住了一般。

好似聽到這一個月來繃在心頭的那弦，“叮”地一聲就斷了。

盒子裡麵的金銀玉，再是悉不過，這都是長姐的陪嫁啊……

看著看著，沈甄的眼淚撲簌簌地就落了下來。

安嬤嬤看著沈甄暗暗泣的模樣，心中酸難掩，瞧著這些由侯夫人親手挑選的首飾，不由想起了三年前——侯夫人離世的那一年。

那一年，雲侯府就跟中了邪一般。

年初，大姑娘沈姌墜河，被寒門之子李棣無意中救起，被迫下嫁李家。年末，二姑娘沈謠又在議親的時候，被回鶻的皇子一眼看中，皇命難違，隻能遠嫁他國和親。

接著，侯夫人便染上了時疫，溘然長逝……

安嬤嬤自十五歲起，便伺候在老太太邊，這三十年來，親眼見證了沈家是怎樣一步步，了大晉的簪纓世胄，鐘鼎之家。

可誰能想到，稍有不慎，便是傾覆之禍。

蹲下子，將沈甄抱在懷裡，抵在耳邊，悄聲道：“大姑娘讓老奴告訴您，與其將東西全部典當了，也還不起那些錢，那還不如不還。”

沈甄抬起眼，著嗓子道：“大姐姐，可是還說了什麼？”

安嬤嬤點了點頭，給比了一個“噓”的手勢，繼續道：“明日晚上，大姑娘要送你們姐弟兩個出長安，這箱底裡藏著的，是一份戶籍。等你們到了城門口，記得找一位姓徐的兵，侯爺於他有恩，是個靠譜的。他眼角有一道疤痕，很好認。”

沈甄錯愕地瞪住了眼睛。

雖然已走到了窮途末路，但卻從來冇想過要逃，畢竟盯著的人何其多，正所謂前有狼，後有虎，又如何能逃得過呢？

安嬤嬤看出了的想法，繼續耳語，“屆時我會放一把火燒了前院，阻止人進院子，而清溪則會扮姑孃的模樣留下呼救。你和泓兒就趁慌之時從挖好的地走，一旦出了城，便再也不要回頭，今生今世，都不要再回長安。”

越聽越不對勁，沈甄忙道：“那嬤嬤呢？那清溪呢？”

“老奴和溪丫頭本就是做奴才的，便是府來了人，也不會把我們怎麼樣，左不過就是打發給牙婆再發賣一次罷了。可姑娘和泓兒不同，那張抵押單據本就蹊蹺，我們見不到侯爺，本無法知其，若是這時候簽了那賣契，那無異於是羊虎口。”

手攥住了安嬤嬤的手臂，正開口，安嬤嬤便衝搖了搖頭。

沈甄想說的每一句話，都能猜到。

安嬤嬤出手，著沈甄如遠山含黛的眉眼，笑著紅了眼眶。

這孩子，是從小帶大的啊，從嬰兒哭啼，到亭亭玉立。

十六年，過的竟是這般快。

真真是捨不得。

安嬤嬤看了許久，就像是再也見不到了一般，“老奴知道三姑娘素來氣，日後，不下去的時候，就想想泓哥兒。”

半晌，沈甄終是撲向安嬤嬤，嗚咽嗚咽地哭出了聲。

——

十月初九，辰時。

沈甄照例去百花閣照看生意，一切都與往常一般無二。

到了差不多中午的時候，有個穿著藍長褂的小廝走了進來，鞠了一躬，道：“我家世子爺我來取香。”

聞言，沈甄連忙起了子，“可是陸大人吩咐的？”

小廝點了點頭，“是。”

沈甄上前兩步，將提前預備好的一箱香遞給了他，“喏，就是這箱子了。”說完，又從一旁的櫃子裡出了一幅畫，放到了箱子的罅隙之中。

這是淳植先生的畫作，原本都是要拿去典當的。

但今日就要離開長安了，這店裡的東西既然帶不走，還不如留給這位幫過一次的大人。

這個曲過去後，百香閣有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沈嵐著紅的曳地長襖，裹著象牙白的狐貍領圍脖，妥妥一幅京中貴婦人的打扮。

進門，隨後用右手挑起遮與麵部的麵紗。

“姑母怎麼來了？”沈甄起道。

沈嵐走過去，在沈甄對麵的紅木雕蘭花紋嵌理石的方凳上坐下，皺眉道：“甄兒！明日便是初十了，你難道真要簽了那賣契抵債不？你可知道，簽了那賣契，是要被送到哪裡去！你難道寧願將自己賣了，都不願信姑母的嗎？”

沈甄頷首垂目，知道，越是到這個時候，越是要安住姑母。

攥了攥拳頭，故作為難道：“甄兒知道姑母定是在心裡罵我不識好歹，可是姑母，滕王與父親素來不對付，我實在是怕他……”說著，小姑娘就捂住了。

一個月之前，沈甄絕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還有戲子的天分。

沈嵐聽出了話中的意思，連忙道：“傻孩子，有姑母在，你怕這些做甚？若是你真了欺負，姑母難道還會眼睜睜看著不？”

“甄兒，你若是跟了滕王，不隻是我，便是整個肅寧伯府，都是要與你共進退的，你莫要想，知道嗎？”

須臾以後，沈甄低著頭，聲如蚊蠅，“若是姑母能保住泓兒，甄兒便什麼都聽姑母的。”

一聽這話，沈嵐總算是送了一口氣，笑道：“泓兒也是我的親侄兒，等過了明日，姑母便把他接到肅寧伯府上去住，定會好好照看他，若你想見他了，跟姑母說一聲便是了。”

沈甄看著沈嵐一臉真摯的神，整顆心都涼了。

這話說的冠冕堂皇，可說到底，他們就是想把沈泓扣押在肅寧伯府，以此來威脅罷了。

沈甄知道，若是今晚走不，那和泓兒，便真就了砧板上的魚，隻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

傍晚時分，暮漸濃。

清溪一邊沈甄和沈泓換裳，一邊輕聲囑咐道：“姑娘離開後，千萬要記得，莫走路，也莫走水路，最終的落腳地兒，誰也彆說。”

話音甫落，外頭就響起了連綿不絕的鏜鏜之聲。

鼓聲錘耳，便意味著，宵要開始了。

長安城中宵製度森嚴，晝市一休，順天門便會用這暮鼓之聲，催促行人速速歸家。待六百槌鼓聲一停，不僅街上會止人通行，城門坊門也會一同關閉。

就是現在了。

安嬤嬤裹著一件大，披散著頭髮，點了兩個火摺子，慢慢出了屋。

天昏暗一片，四周也黑漆漆的，安嬤嬤作麻利地將火摺子扔到了前院門前的一堆細柴和乾草上，“刷”地一下，火苗竄起，瞬間點亮了整個院子……

另一邊，沈甄則拉著沈泓的小手，躬著子，從地鑽了出來。

沈甄不敢回頭，拚了命地往城門的方向跑，即便背對著院子，也好似能看到，那濃濃的烈火……

跑到半路，沈泓拚命地咳了起來，沈甄停下腳步，著沈泓的背，“要不要停下來歇會？”

“三姐姐，我還能忍。”

沈甄攏了攏他上的裳，低聲道：“跑的時候彆用呼吸，儘量用鼻子，實在難了，就三姐姐的手，知道嗎？”

沈泓點了點頭。

昭行坊離安化門最近，二人一路躲躲藏藏，好不容易到了城門口，卻怎麼都瞧不見那個眼角有疤的兵。

沈甄越來越急，忍不住四眺，不安之越來越重。

就在這時，忽聞一陣腳步聲出現在的後，沈甄回頭看去，隻見幾個府兵打扮男人赫然站在後。

一切都好似靜止了一般。

須臾，寒風呼嘯，如刀割斧鋸一般地落在上。

天烏沉，細細的雪從墨的空中急速下墜，冰冷地，沉重地落在了的臉上，融化水，像極了淚。

隻見那人，翻下馬，越過人群，不疾不徐地來到麵前。

他的目是一如既往的幽暗深邃。

他強勢地，毫無憐惜地看著沈甄，薄輕啟，“三姑娘，這是要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