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慈沒發現韓越把他的藥拿出去過一回。他在家睡了兩天,燒退了,照樣起床去上班。還是開著那輛二手白本田,淺襯外披著白大褂,打扮清爽態度溫和,看不出半點“后臺有人”的跡象。
但是經過聚餐那一出,單位幾乎所有人都傳遍了,這個平時低調從容、做事不不慢、兩耳不聞名利事一心只為搞學的楚工,其實后大有背景,而且來頭大得連頂頭老總都招架不住。看,許仲義借酒裝瘋打了他一下,結果大庭廣眾之下被人打掉了兩顆牙不算,還被領導著大包小包提著去給楚工賠禮道歉!這件事鬧出來以前,許仲義可是以領導親戚的份在單位里炙手可熱、倍追捧的!
眾人竊竊私語著,看楚慈的眼神自然和平時不大一樣,早上見面互相問好的時候,言語間也不由得親熱了幾分。
楚慈仿佛對這一切都不曾察覺,或者就算察覺了他也懶得多加理會,還是跟平時一樣禮數周全的跟同事一一打過招呼,打了卡拿了資料,頭也不回地走進辦公室。
結果同事暗地里嘖嘖:“這才是真正有背景的主兒啊!看人家是什麼風范!姓許的那家伙不過是上頭領導的遠房親戚,就拽的二八五萬跟天王老子似的……”
當然,楚慈在單位里這樣超然的地位是韓越上上下下打招呼的結果。自從那天發現楚慈吃抗抑郁癥的藥之后,他就時不時的觀察下楚慈的神狀態,結果發現這人竟然很喜歡上班。他坐在化驗室里的時候心似乎特別平靜緩和,完全沒有在家時抑沉默、面容冷淡的樣子。
韓越對此很吃味。
他恨不得讓全世界人都知道楚慈是屬于他的,但是又不能明說,只能含糊的宣稱楚慈是他朋友,最鐵最親的朋友。至于這個“朋友”親到什麼地步,就憑科研所那幾個頭頭自己去琢磨了。
那天早上韓越一邊打領帶一邊從臥室走出來的時候,看見楚慈坐在餐桌邊上,手里拿著一杯咖啡,對著筆記本電腦出神。餐桌邊是半開的窗戶,清晨的風拂過他額前的碎發,臉白得幾乎明,眼睛又黑得湖水一般,削薄淺淡得讓人想用手指上去。韓越站在門口看了他好一會兒,欣賞夠了才問:“你發什麼呆呢?”
楚慈一回神,立刻抬手去合電腦,說:“沒什麼。”
韓越大步走上來,一把抓住了他合電腦的手。他一直討厭楚慈有什麼話瞞著他,有什麼事都不搭理他,每當楚慈說沒什麼的時候他就忍不住想去探究一番,看看到底有什麼。
只見電腦上是一個論壇帖子,題目是討論二代侯宏昌撞死民工小孩的后續報道,配了幾張那小孩父母抱頭痛哭的照片,邊上是侯宏昌深夜拉伴飆車兜風的圖,圖上侯宏昌穿著名貴意氣風發,兩下一對比,讓人覺得無比刺目。
韓越一目十行的掃了一眼,笑起來:“雖然煽不過大上是事實,侯宏昌確實不打算賠錢。負責這個案子的是他爹媽的老下屬,人家早就準備好證據了,就說是那個民工小孩自己闖紅燈沖出來,結果撞車上去的。”
楚慈閉上眼睛,低聲問:“不是說當時很多目擊者嗎?鐵打的事實,難道侯家那些人還能顛倒黑白,隨口說?”
“很多目擊者?很多目擊者算什麼?下了封口令,報紙上不敢報道,馬上連網絡言論都要實施監管封鎖,目擊者還能鬧到最高人民法院大門前不?侯宏昌他爹媽就這一個兒子,雖然我覺著是社會垃圾,不過人家爹媽當他是寶——誰他投了個好胎呢。”
“……如果這樣理,侯家豈不是一分錢都不用賠?”
“按侯宏昌的脾氣是不想賠的,萬一鬧大了,可能賠個十幾萬吧。”韓越嗤笑一聲:“就這十幾萬,侯宏昌還百般不愿意呢。要不是侯瑜他爸攔著,這小子絕對跑去砸民工夫妻他們家去了。”
楚慈默然不語,臉似乎有些厭惡,有些憤怒,又有些約的厭倦。
他平時難得跟韓越說上幾句話,今天早上為侯宏昌的事多問了兩句,而且語氣都很平和,韓越心里一高興,就絮絮叨叨說了這麼多。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楚慈靜靜的坐在那里,臉雖然沒什麼變化,目卻充滿了濃重的悲哀。
韓越一驚,心里不由得罵娘,誰知道侯宏昌那點破事會不會勾起楚慈的抑郁癥?這人一貫好同弱者,又討厭特權階級,平時看自己就百般不順眼,乍一聽侯家這檔子事心里一定更抑郁吧。
“其實也不像你想的那麼悲慘,最近那對民工夫妻不知道從哪搞來一筆錢,大概有二十幾萬,據說是神人士委托報社轉給他們的捐助款?然后雇了個律師打司,搞得沸沸揚揚呢。現在風聲這麼,就算侯宏昌逃過這一劫,以后前程也完了。走仕途是絕對沒門了,經商吧我看也困難,誰愿意跟侯宏昌那種人合作呢?大半個中國都知道他是個撞死人還不講理的主兒。”
韓越還想說什麼安下楚慈,突然手機響了。
他一看號碼,竟然是自己家里的座機,不由得愣了一下。
會用這個號碼打給他的人五個手指數的過來,最有可能的就是他韓二的親爹,韓老司令。
韓越避開楚慈,快步走向臺,一邊接起手機道:“喂?”
“韓越,是我。”韓司令今年六十多歲,頭發已經完全花白,聲音卻還充滿中氣,聽起來極為剛,“你媽讓我打個電話給你,怎麼最近見不著你人?”
韓越今年已經快三十,卻還保留著年時的習慣,跟韓老司令說話時不由自主的立正站直:“我最近……住在外邊。”
“回北京都半個月了,就沒見你回家住過一晚!你媽你趕回來,全家人好不容易聚齊了吃頓飯。”
韓越嗯了一聲。
韓司令靜默一會兒,突然問:“我怎麼聽說,你在外頭有個人,還是個男的?”
這話問起來稍微有點遲疑。韓司令以前是從不過問小輩在外邊這些七八糟的事的,要不是聽老戰友說韓越這次特別認真,在部隊里的時候就不管不顧把人弄上手了,這一年多都還沒斷掉,回北京后又整天跟那人住在一起……
韓越畢竟不是個二十出頭的愣頭青了,好幾個戰友的孩子都已經結婚家,只有他一人還單著,不由得長輩不注意。
“……嗯,”韓越說,“現在人還不老實,等老實了再帶回家給您看看。”
外邊傳來咔噠一聲關門的聲音,那是楚慈吃完早餐,換好了服出門上班。
他雖然無法拒絕跟韓越生活在一起,卻把韓越這麼個大活人漠視到了極致。明明白天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晚上睡在同一張床鋪上,卻愣是把韓越當空氣一般,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人不錯,還是個工程師,不是出來混世的,您老放心。”韓越探頭往大門看了看,確定楚慈一聲招呼都沒跟自己打就走了,臉上不知不覺帶上了點冷意,“——不過就是骨頭了點。”
“你在那搞些欺男霸的混賬事!”韓司令叱責了一句,又緩和了下聲調:“晚上回來吃頓飯,在家里住兩天。回北京這麼長時間卻連家門都不登,太難看了。”
韓越冷笑一下,可有可無的“是”了一聲。
楚慈剛到單位就接到韓越電話:“今晚我不回家了,你自己弄點東西吃吧。了,老頭子發話我回去,這兩天恐怕都走不開。”
楚慈正站在更間里,一手從架上取下別著自己名牌的白大褂,一手拿著手機,可有可無的嗯了一聲。
“老子又不是十幾歲的孩子了,三天兩頭還要拎回家一趟聽老爺子訓嗎?真他娘的蛋!”韓越頓了一下,語調沉下來:“你嗯什麼嗯,以為我不知道你有多高興是不是?告訴你,別以為我兩天不在家你就能翻了天去,到時候打你電話,要是你敢不接,小心老子回來干死你!”
說到最后幾個字的時候,他語氣倒是沒那麼兇狠,反而出幾分強勢的狎昵來。
楚慈聲音淡淡的說:“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多說幾個字你會死是吧。”韓越還是不滿:“你當只要老爺子我回家你就自由了?下次你跟我一起回去,總要過這一關的,別以為你就躲得過。”
楚慈拿著電話的手指僵了一下,指甲泛出青白來。
“怎麼,沒話說了?”韓越等了一會兒,沒聽見他答話,語調竟然得意起來,“老爺子戎馬一輩子,本來很想讓家里出個讀書人的,結果我們家老大就是個混世的料,我又當了兵。那天聽說你是個搞科研的知識分子,老爺子還樂的,說這就對了,科學技是第一生產力嘛。”
“……我知道了。”楚慈忍了忍才打斷韓越,“時間到了,我要進化驗室了。就這麼說吧。”
他也不等韓越發話,就直接掛斷電話,把手機丟進了鎖柜里。
韓越被楚慈掛電話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雖然他是個霸王脾氣,但是最多也只能在楚慈的去留問題上控制一下,總不能強著人家對你笑臉相迎,婉轉討好是吧?長在人家臉上,就算你是天王老子,也不能強按著人家笑給你看是不是?
韓越罵了句他娘的,一踩剎車停在了韓家大門口。
說起來他這句“他娘的”,只有很小一部分原因是楚慈掛他電話,本原因還是他必須得回韓家吃飯。
韓越跟他家里人,也不能說完全沒,但是完全不深的。他小時候很跟司令夫婦生活在一起,對于他爹,韓越最深的印象就是板著個臉中氣十足的訓話;對于他媽,他只能想起司令夫人講究的穿著打扮和對家庭莫不關心的態度。
韓越小時候的待遇跟他哥韓強大不一樣。韓強出生那會兒,韓老司令還沒升上去,陪老婆孩子的時間比較多,一家人勉強稱得上能朝夕相。雖然韓司令待兒子跟待下屬的態度差不多,但是司令夫人比較看重大兒子,畢竟人對自己的第一個孩子都不一樣,母子也培養得比較深。
韓越的況就大不相同了。他比老大只小了一年,也就是說剛生韓強兩個月,司令夫人就懷上了第二胎。生老大的時候韓夫人大出,僅僅兩個月時間還不夠養的,這第二胎來得實在太不是時候。
韓夫人得知自己又懷上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把孩子給打了——出文工團,當年又是團花,最是清高自傲的,對自己的容貌和總是比別的人更加關心些。
然而他們這樣的家庭,要打胎又談何容易?司令夫人鬧了幾個月都沒能換來司令一點頭,無奈只能不清不愿的把孩子生下來。
誰知道韓越天生是帶福氣的,生他的時候無比順利,一落地就呱呱大哭健康,眉眼模樣也像極了他老子。韓司令還沒來得及高興完,那邊升職外調的任命就突然下來了,讓他立刻舉架遷往外省上任去。
韓司令畢竟是在政治上爬滾打一輩子的人,一拿到任命他就知道這是攢資歷,過幾年任期結束回北京的時候,還有得升。
所以說韓越的出生就像打仗,開始是坎坷的,中途是艱難的,結局卻皆大歡喜,還附贈了一個明坦的好未來。
當時韓家舉家外遷,卻只帶了比較好移的大兒子韓強,韓越剛出生不好見風,跟保姆警衛媽等相關人一起留在北京。韓司令在外省任上一下子干了八年,這八年里只進京過兩次,每次不超過半個月。等八年后他舉家遷回北京的時候,韓越跟他爹媽兩兩相對,彼此都不認識對方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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